第四十五章
李凌冰走上去,单手握上刀柄,上下一摇,发现摇不松,双手握住刀,咬牙拔出来,举过肩膀,“哐”一声,又劈到书案上李淮正批红的奏折上,奏折断成两半,硬刃带到玉玺,削泥一般削下一个角,滴溜弹到李淮脚边。
李淮大惊:“我的龙玺!”
冯宝眼疾手快,扑上来,把玉玺揣在怀里。
李凌冰不以为意,冷眼打量李淮,“你可效仿前朝,用金子补玺,当成是和氏璧传下去,别忘了骗子孙一句,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李淮站起来,拍拍龙袍上的灰,抬头,瞳子左右一动,斜垂目光,“姐姐,我不明白,你在为什么事生气。”
李凌冰背手,旋转手腕,用障刀画圆,“弟弟,你骗不了我,你一说谎,眼睛就不敢看我。”
李淮喝茶解惊,暗哼一声,“我知道,就为了我要封严四为定州侯。定州有什么不好的?地大,物博,民风强悍,他有这么个封地,背着人,就是个土皇帝。”
李凌冰把中州堪舆图甩到案上,“姐姐路痴,你给我用朱笔批出来,这个顶好的定州在哪儿?”
李淮大声回答:“在中州边上!在北境!挨着他严氏最恨的鞑靼蛮子!”
“挨着?好好!”李凌冰气得浑身发抖,音调不由升高,“定州与中州之间隔着一座不度关。永安四年,鞑靼骑兵攻入不度关,俘虏御驾亲征的先祖父,逼得先祖父于敌人金帐前咬舌自尽,从此,鞑靼吞没定州城。这件惨事,文臣们念为不度关之耻。你把一个已经被鞑靼攻陷六十几年的定州城封给他严止厌,授定州侯。他严氏满门忠烈,你是存心折辱他弟兄——他严止厌吗?”
李淮道:“他严氏抗鞑靼不力,久夺定州城而不得!封严四这个侯,是要敲打他严氏,时时谨记身为臣下,要为朕身先士卒,就算杀身成仁,也要一雪不度关之耻!”
李凌冰冷哼,“他们严氏子弟在边关拼死拼活,你却在背后搞小动作,你就不怕寒了边疆将士们的心,丢掉更多城池?”
李淮哼得更大声,“你是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还是怕寒了严四的心?母后说的没错,你为个男人,连弟弟和母后都不顾了。他严氏在北境、东海屯兵自重,若有反叛之心,便如七星连珠,两京一十三州的天下,一半尽归他严家!”
在这一刻,李凌冰突然意识到,李淮的身份发生了真正意义上的转变。他以圣人的立场和观点,忌惮功高盖主的功臣和拥兵自重的良将。
先圣人的做法是囚严克与严氏母女为质。
李淮的做法是困严氏母女,放严克文治武功,再给他上个紧箍,压一头狗子的嚣张气焰。
虎父无犬子。
李淮到底是先圣人的儿子。
光王这离心之计,当真是毒。
李凌冰哑然失笑,“弟弟,你这耳根子软,易受人蛊惑的性子若是不改,死无葬身之地。我没办法日日夜夜都挂在你身上,对你谆谆教诲,督你多读书,少闲话,辨忠奸,鉴贤愚,施恩义,兼杀伐。”
李淮道:“我耳根子若是不软,姐姐也骑不到我头上!”
李凌冰手腕又开始转动,她修了几年道,胫骨柔软,灵巧伶俐,刀锋在身子两侧掠出两道光,“你这定州侯是封定了?”
李淮陷进龙椅,侧过身,手臂搁在案上,不正视李凌冰,“嗯,封定了!”
李凌冰停下刀,闭眼,用手指揉太阳穴,缓缓道:“你是圣人,姐姐人微言轻,是不敢左右圣意的。”她张开眼睛,扬起下巴,“我问你。鞑靼王子进京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作为使者进京的吧?”
李淮弓起背,不言语。
李凌冰又逼出一步,“你要和鞑靼蛮子议和?”
李淮的背弓得像只缩头龟,良久,说:“中州与鞑靼打了近百年,也没打出个结果。打仗如同烧火炉,用无穷无尽的钱做柴薪,最后国库被掏空了,火炉里的火也被泼出来,烧焦了人,烧毁了地。”
李凌冰睨着他,吐出两个字:“孬种!”
李淮也泄了气,拳头藏在袖子里,锤在膝盖上,广袖飞舞,“姐姐,我——朕当了家,才知道父皇当初真的挺难的。钱袋子里没有钱,当官的都和你不是一条心,兵都在别人手里。守业真难。”
李凌冰声高如歌,嗓音在空寂的寝殿内绕梁,“所以,你真的要议和?”
李淮摆一摆袖,“八字还没一撇。鞑靼老汗王病危,底下两个最有实力的王子正相互使绊子。这个进京的王子是被另一个卖了,派他来京城当使节议和。议和是假,让我们想办法留他在中州当质,成了,就送来五十万两的金子。”
原来是这样。
看来李淮的骨头还没那么软,也没糊涂到家!
这个鞑靼王子一进玉京城,就混迹于各世家子弟的酒宴,豪饮,豪赌!
李凌冰的那只金臂钏就是从赌桌上想办法弄来的。
这个鞑靼王子显然是吃素的!
迟早要被远在金帐王庭的兄弟弄死!
李淮伸懒腰,打哈欠,“姐姐,朕要睡了,你走吧。”
李凌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内侍们还穿着粗麻白衣,像一群被惊动的鸽子,随着李凌冰提刀快步走过宫廊,被驱赶成一小群、一小团,而李凌冰就是这群鸽子里的猫。
李凌冰一夜未合眼,早上起来,坐在铜镜前梳妆,眼底两团青紫,用香氛细细扑了,也遮盖不住。
小霜屈一下膝,小跑过来,“殿下,邓国公夫人求见。”
李凌冰还没梳头,心跳漏了半拍,急忙简单挽了个发髻,站起来去迎。
严老夫人牵着严怀意走进来
二人正要参拜,李凌冰出声:“严夫人,我是出家人,不受俗世的礼。”她内心挣扎一番,还是缓缓屈膝,给严夫人行了道家礼。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两条细腿如同鸟的小细爪,一蹦一跳过来,手里捧着一匹扎人眼的红纱,那纱刺得李凌冰的心微麻微疼。
严怀意甜甜喊:“观音姐姐,我来替四哥送东西了!”
李凌冰捏紧粗麻衣裙,皱了眉。
她这一皱眉,被严夫人捕到情绪,严夫人道:“怀意,等等,我还有话与太真子讲。”
严怀意抱着香云纱,缩到一边。
李凌冰抬手,“严夫人请坐。小霜,奉茶,要老君眉。”
严夫人道:“不必了,我把话说明白,就走。”
李凌冰暗叹一口气,“严夫人,您说。”
严夫人道:“克儿托我来给太真子送纱。我想请太真子明示,克儿这番盛情,在您出家人看来,是否是水中月,镜中花?”
李凌冰道:“我虽不穿道袍,但还需为先圣人服丧三年,等我脱下丧服,又要穿上道袍,这香云红纱,我一辈子也穿不了。”
严夫人的眼底射出惊异之色。
她本以为是情根深种,两情相悦。
严怀意呆呆仰望李凌冰,嘴巴张成一个圆,“啊,观音姐姐你不要我四哥的礼物啊?”
李凌冰淡然一笑,着重点出:“我是出家人。”
严夫人道:“克儿和你,我并不看好,但儿女婚事我与他们父亲不想多加干涉。但你——求娶公主是难事,娶了你,又如同给克儿戴上脚镣。你不必急着回应。你需要服丧三年。这三年里,你要是改变心意,这红纱也不会褪色。”
李凌冰低头,平静道:“严夫人,我与严四公子,今生无缘。”
严夫人深深看一眼李凌冰,“太真子,克儿托我来送纱时,我曾问他,他有多想送出这份礼。”
李凌冰蹙眉,抬眸,盯着严夫人。
她的一颗心悬起,想放下,却放不下。
严夫人缓缓道:“克人自小在我膝下听佛经。他说,前世,是他埋的她。”
这句话像是道雷劈在李凌冰心间。
墓室里的光景又如烟般蒸腾在她眼前。
她整个身子晃了晃,如踏在云头,碧海青天,不知今夕何夕。
严怀意插嘴:“观音姐姐,你听我说,这是个佛家典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他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他很苦恼。一个高僧赠他一面铜镜,让他看见前世,有一个女子□□死在海滩上。走过的第一个人给女人披上一件衣,又走过一人,把那女子埋了。于是这一世,女子还了第一个人赠衣之情,最后嫁给了埋葬她的第二个人。”
看李凌冰神色晦暗,严夫人又接着道:“第二句。克儿说。我愿化身石桥,沐日卧月伴星五百年,只为她从桥上走过。我愿化身大树,枕风宿雨眠雪五百年,只为她在树下小憩。”
严怀意还想上前解释,却被严夫人拉住,“我想,太真子能懂这句话。”
她懂吗?
自然懂。
可那佛典里,等了他人一千年的女子不是最终放弃了吗?
有舍,才有得。
李凌冰背过身去,藏起自己的面容,“严夫人,我心似这世间最浓烈的红,亦不变色。香云纱,你拿走吧。”
严夫人看到李凌冰的肩膀下耸,都要挂不住单薄衣袖,她摇摇头,拉起严怀意的手,“那便打扰太真子清修了。怀意,我们走。”
严怀意大声嚷一声:“观音姐姐!”
严夫人提醒她:“怀意,她是女道冠,佛道不通,你不能叫她观音姐姐。”
严怀意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望着李凌冰的背影,扬起头,低声嘟囔:“可她真的很像四哥房里那幅观音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