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西边的菩萨很忙,要保严克在东海平安,又要佑邓国公于北境脱险。
元狩元年,多事之秋。
邓国公严通儒与上将军高晴领七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追击敌寇,被鞑靼兵切断后路,困于虎子口通道,整整四个月,杳无音讯。
这是自李淮登基以来,遇上的第一个大危机。
圣人李淮慌了,性子里的懦弱钻出来,如小|鬼般如影随形,他毫无招架之力。
玉璋公主远在宫外,她的信非得经由光王李宜才能转交到李淮手里,而大多数信都被李宜压在了手上,并没有交给李淮。
别无选择,李淮只能向光王李宜和皇后求应对之策。
李宜建议议和。
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在京的鞑靼九王子都善于御前巧舌如簧,一番长袖善舞之后,把议和的事算是敲定了。
邓国公与上将军领着七万雄师在北境陷入绝境之时,李淮允公主远嫁敌寇,奉嫁妆百万的议和书就这样发了出去。
议和国书被放在金匮里,挂在最快的飞骑之上,直奔北境之外的金帐王庭。纵然是一日千里的青海骢,一来一去,也费去两月的时光。
国书回来。
邓国公与上将军也回来了。
七万北境铁骑高举帅旗,号角吹响,赳赳而回,每一个武卒的腰间都挂着一个鞑靼兵的头颅。
虎子口一役,中州之将士杀敌寇九万余。
主帅严通儒失去一臂。
听闻远在北境的邓国公知道要与鞑靼人议和,啐了口血出来,当下痰迷不醒。
仗打胜了,主帅却危在旦夕。
鞑靼兵趁机压境,等着报虎子口之仇。
李淮左右为难,原本白胖的身子越熬越瘦——他长得越来越像先圣人了。
李凌冰在瑶台寺为东海与北境的将士点灯祈福。掌灯女史小霜被她送到李淮身边,一为随小霜女儿心愿,二为她懂得审时度势,要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方便通知李凌冰知道。
李凌冰空闲的时候多,总是煎一碗五味子薄荷茶,看着氤氲水汽慢慢上浮,消磨一日的时光。
西边的水汽上浮青天,在东边降下一场雨。
严克黑色铠甲上都是雨水,他不喜东边总是落雨的鬼天气。他用手撸去卍字符上的水珠,急匆匆穿过长廊,人还未到,声先喊出来:“三哥,有父亲的信吗?”
跟在严克身后的长随打着伞,追也追严克不上。
严克跨过门槛,看见严刚正赤膊上身,用纱布一圈又一圈绕着腹部的旧伤,纱布上隐隐有血。
三兄严刚的腹伤反反复复,请了无数名医,用各种药,就是不长疤。其实也难怪,才刚长一点新肉,就又要上战场拼杀,剑刺得太用力,伤口崩开了,再出血。大夫都说这伤需要静养,但带兵打仗的人又怎么能养病?
严刚见四弟进来,手突然脱了纱布,手臂压到桌案上的一沓纸上,暗中向后拨了拨,“四弟,你先坐,我慢慢同你说。”
严克打量严刚的神情,怒道:“他们还是要议和?操他大爷的,李淮这小子也太孬种了,比他老子骨头还软!”
“四弟!”严刚板起脸,怒道,“我们身为臣下,不能辱骂君上!你在军营里学的那些子粗话,我再听到一次,就军法处置了!”
严克低声嘟囔几句,眼尖看到严刚手臂下压的纸,一个箭步上前,“三哥,有信!快给我看!”言毕,手已摸上纸,那些信却被严刚一掌抓起。
严刚说:“信有先来后到,你一封封看。”说完,递给严克第一封。
第一封信是长兄严沉从北境写来的,描述了父亲的右臂之伤与北境陷入苦战之景。
严克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抛出一句:“恨不能去北境杀尽敌寇。”
第二封是母亲从玉京寄来的,那上面字字句句,尽抒母与妹担忧远征之子兄的苦怀。
严克轻声道:“恨不能伴母亲妹妹于膝下。”
趁着严克陷入亲情漩涡中,对身外之事浑然不察,严刚悄悄把第三封信最后那部分撕掉,再把它递给严克。
第三封信是严府二管家转送的京中消息汇要。圣人仍是决定议和,陪嫁百万纹银,送寿昌公主和亲。
严克一脚踹翻桌案上,怒道:“我们中州是没有男儿了吗?送一个女人去受/辱!就该是男儿去,打得鞑靼鬼兵滚回魂山!”他歪头皱眉,“怎么少了半张?鞑靼还提了什么要求,一个女人、数百万银两还喂不饱他们的鬼口?”
严克捏着那团小碎纸,默不作声,低头缠伤口,缠完,他站起来,披上一件单衣,双手交叠在背后,揉搓纸团,“大概是送信之人失手丢了下半张,不打紧的,他们议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严克握拳,黑眸凝重,“这窝囊仗还打得下去吗?”
这问题严克在问严刚,也在问自己。
严刚也在想这个问题。
仿佛边疆战士们的一腔热血都是泼在了最脏的沟渠里、最冷的冰山上。
有兵士前来禀报:“东海上发现十三艘琉球人的战舰。”
诸多不甘、再多抱怨也在战情突显的时候化作尘埃。
严克冲了出去。
严刚快速穿甲,他走到烛火旁,把纸片化了,他吩咐手下:“派出所有严家暗卫,死死看住定州侯,就算把他废了,也不准他踏出登州城半步!”
严刚手底下的亲信随将相互看一眼,抱拳领命:“受令。”
严刚已穿好甲,拿起剑,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之态,大步从容地赶上严克。
东海登州大捷的消息传回玉京城。
李淮的心宽慰了一下,也吃得下小霜递来的点心了。
他觉得,他这个圣人做得只能用八个字形容——如坐针毡,殚精竭虑!
还有一件大事,始终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剑。
和亲议和——到底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李淮愁啊!愁到睡不着觉。
他没想到,更愁的还在后面。
鞑靼九皇子都善去皇家佛寺观看即将远嫁的寿昌公主。
都善看到目戴白纱的公主本人,一拍桌子,对随行的鸿胪寺官员冷冷道:“你们想嫁一个瞎子给我们尊贵的王子?”
中州的官员们都知道寿昌公主不是瞎子,她是被定州侯“弄瞎”的,但,没人敢在背后编排圣人新宠定州侯严克。
都善不罢休,“不成,换一个女人去。”
此时,恰巧邓国公夫人携严怀意进佛寺参拜。小姑娘手臂上一只狮鹫金臂钏引起了都善的注目。
他问:“这个小女子手上的珠宝原是本王的。她是谁?”
鸿胪寺官员咽了咽口水,不敢欺瞒,“邓国公的义女。”
“邓国公?那个老匹夫的……”一时间,一个阴鬼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笑道,“去和你们的皇帝说,要邓国公家的小姐嫁我王兄。”
鸿胪寺官员大惊,立刻连滚带爬跑去禀告圣人。
圣人听完,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盏乱颤,“鞑靼蛮子欺人太甚!难道我们李家的公主还比不上他严家的女儿?这天下到底是他严家的,还是朕的?”
鞑靼人此计之毒,更胜过光王李宜
这等同于告诉全中州的人,他鞑靼人眼里,中州是靠严氏才得以苟存,他严氏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公主”!
要和亲,就送最金贵的女人来!
李淮胸中憋了一股气,感觉被严家和鞑靼人同时踩脸,去问光王李宜的意思,他却只笑笑,让李淮自己拿主意。
小霜漏夜赶回瑶台寺,一进门,就看见李凌冰跪在蒲团上,正双手合十,身子陷在供案上的香烛的光中,对着佛祖祈愿。
小霜缓缓把鞑靼人的议和条件说了。
李凌冰从蒲团上站起来,抬头仰望佛祖,默不作声。
小霜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凌冰仍是一动不动,仿若魂魄只在佛祖前。
小霜又细细说一遍,说到最后一句,她提高了嗓音,“鞑靼蛮子要圣人囚定州侯为虏,作严氏女的嫁妆,由上将军高晴持节押送,一同送严氏兄妹入定州城完婚。”
持节代表着圣人亲征,这是辱国!
囚严氏子,送严氏女,折严氏将,这是一门心思侮辱他严氏门楣!
鞑靼的胃口真是比饕餮还大!
佛祖都不容!
李凌冰转过身来,眸子里闪着愤懑之光,“他们不是要这中州最尊贵的公主吗?除了我太真,谁还能被称为这两京一十三省最尊贵的女人?”
小霜震住,不敢喘气。
李凌冰走过小霜身边,披衣入夜,留下一句话在风中,“中州与鞑靼势不两立。与鬼画皮,它们妄想吃我们的血食,我们中州有的是铮铮铁骨,就怕他们啃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