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白马关外,荒野古道。
烈日高悬,粗沙飞面,山上的砾石滚下来,锋利异常,靴底每踩上地面一次,就发出“沙沙”的声响。
北境上将军高晴正在操练带来的三千武卒。这些武卒是北境最好的兵——个个身经百战,手里的兵刃全都砍下过几千颗鞑靼人的头颅。
他高晴丢下北境的战事,领着三千精兵强将千里迢迢赶来白马关,就是为了陪他严四公子玩一个鬼戏!
窝火!
真欠调教!
高晴一脸黑沉,松快四肢,身上的银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一柄长戟舞得飒飒生风,引来一众武卒高声叫好。
高晴的长戟划过砂砾地面,卷起黄沙粗石,泼到三尺远的地方,震出一个人。那人向后飞起,在空中翻了个鱼跃,稳稳落到地上,双手压着一柄短刀,缓缓站起来,低垂头,额发遮着眼睛。
小道士的袍子上满是血污,身上尽是血窟窿,被武卒团团围住。兵士们将各种兵器架起一个圆,高喝一声,脚步向前齐跨,皮靴“唰”一声踏在地上,束紧那个圈。
谢忱轻盈跃起,从只有一人身宽的圈内跳出,在他落到高晴面前的一刻,由兵器锢成的圈已合围交错,差一弹指,他便要被捅成刺猬。
谢忱喊了一声:“高将军!”
高晴手中的长戟出击,没有给谢忱说话的机会。他的长戟使得稳狠准,每一步都踏实,每一招都尽力。谢忱却飘若一朵流云,每每化险为夷。
他们一刚一柔,相互约制,过了几十招,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直到——谢忱用鄣刀刀尖划破高晴的脸。
高晴骂了一声,“操!这甲三十来斤,你等我脱掉再比划!”
高晴开始扯银盔甲,一片片丢到地上,垒成一座小山。
两人又缠斗到一起,一戟一刀在黄沙风中璀璀发光。高晴渐渐占了上风,但谢忱的身体比鱼还滑溜,他就是捉不到。
高晴又停下,“我这靴子也太重。”言毕,他甩腿,把两只靴子甩到一边,最后干脆连外袍都脱了,手心朝上,向谢忱招了招,“再来!”
高晴与谢忱又过了百来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晴打到谢忱想脚底抹油——逃!
有兵士喊:“高将军,又来人了!”
高晴和谢忱算是顺水推舟,同时停下,一个比一个喘。
他们看到天边金光闪闪,从古道上走来两个人——女人被男人抱着,一点点进入众人的视线。
谢忱冲出去,“主子!”
高晴冲得更快,超过谢忱,一脚踹到严克肩上,“四公子!来了啊!挺晚啊!”
严克身子晃了晃,他浑身是伤,日夜兼程,见到高晴的那一刻,他松了口气,被高晴一踹,向后跌去。
李凌冰“啊”了一声,横扑在严克腰上。
严克把李凌冰支起来。
高晴走过来,朝李凌冰伸出一只手,“这位——麻子姑娘,我是想踹他,不小心踹到你,对不起!”
李凌冰站定,目光冷冷打在谢忱脸上,手指尖戳向高晴,“谢嘉禾,做了他!”
谢忱愣一下。
他跟了李凌冰这么久,第一次想要说不!因为——他确实打不过北境上将军高晴。
严克站起来,没心思和高晴斗嘴,只问:“高将军,北境战况如何?我父兄可有口信给我?”
高晴冷哼一声,无视严克,眸子左右一打,“公主在哪?”最后,目光犹犹豫豫落在李凌冰脸上,“你是——二少夫人?”
李凌冰深吸一口气,“这位不穿衣服的高将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北境风沙大,磨出好一张利嘴,怕是比你的兵刃还厉害!”
高晴摆手,“二少夫人——”
严克一瞬间怒了,“高!雪!霁!”
高晴字字刚劲,回敬他,“严!止!厌!”
中州的君侯与北境的上将军见了面,瞬间成了三岁的小儿。
李凌冰又深吸一口气,“好了,高将军,你的营帐扎在哪里?我们走了月余,又困又累。我要好好歇息几日。记得给我烧足热水!”
众人跟着李凌冰走。
这一去,就是前途未卜。
李凌冰突然停住,问高晴:“高将军,有酒吗?”
高晴打了个响指,一个武卒递来酒囊。
李凌冰接了酒囊,打开盖子,蹲下来,捏了一点地上的黄土。她将土捻进酒囊,她咬破手指,把血珠滴进酒囊,用袖子擦干净囊口,仰头喝一口,辣得她眼泪都涌出来,她递给严克,“这口糅杂故土的血酒敬中州男儿,敬他们千里赴边关,以身报家国!
严克接过来,仰头把酒灌进喉咙,丢给高晴。
高晴高声笑,喝下酒,“我们轻生死,守身后万里江河。”他把酒囊丢给谢忱。
谢忱摇一摇酒囊,发现只留了一口酒水给他,他望一眼李凌冰,把酒喝完了。
李凌冰转身朝营地走。
严克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守江山,守你。
李凌冰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她坐在浴桶里,用梳子梳顺湿发,水漫过她肩膀,水温很高,把她的头蒸得晕晕乎乎。她丢掉梳子,梳子沉到桶底,磕到她的大腿根。她浑身好痒,却不敢抓。她的双手交错抱在背上,用指腹轻轻抹自己背上的疙瘩。
好在,军营里没有铜镜,她看不见自己的丑样子。
谢忱的影子倒映在帐子上,“主子,鞑靼人派使臣来了。”
李凌冰把下巴埋进热水,吐出一长串泡泡,“知道了。”
李凌冰慢慢擦干身体,慢慢穿衣,慢慢梳头挽发髻,等全都收拾妥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蒙上纱,走到帐子外面。谢忱抱刀靠在帐子上,目光投向前方,神色晦暗。
前面,是严克的囚车。
鞑靼的使臣来了,君侯只能身陷囹圄。
严克被关在笼子里,像只被人观赏的野兽,专供鞑靼人赏玩。鞑靼人的舌比毒蛇还谗,极尽恶言恶语,妄想勾起死敌之子的胆怯、愤怒或者疯癫。
严克若是显出一丝半点胆怯,正中鞑靼人的下怀。
他们正等着中州男儿折骨。
但,严克不是这样的软骨头。
他神情疏离,正专心揉搓手指。
李凌冰靠在谢忱身边,心里不好受,想说些什么分一分心,“谢嘉禾,你丢了刀鞘?”
谢忱道:“被孙覃抢了。”
李凌冰的目光与严克交错,“看来是我把你养得太好了。你的刀法还得多磨炼,实战出真知!像他严止厌,上了几次战场,变得很不一样。”
谢忱轻声“嗯”了一声,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口:“主子,你准备怎么应对鞑靼人?”
李凌冰轻笑,“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的腿还挺长的。再大的风浪我也闯过,我不怕。再说,闯不过,不是还有你,有高雪霁,有——”她怔怔看着严克,“有他严止厌嘛!”
谢忱仍是“嗯”一声,陷入一贯的沉默。
李凌冰咳嗽,她闻到风中的沙尘味更浓,四周沙朦朦的,原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秃山不见了踪迹,“怎么这么多尘?”
谢忱说:“鞑靼人派了大约两万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分成东南西北四个方阵,以我们的营地为轴心,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绕圈。鞑靼人善养马、用马,骑兵胯/下之马奔起来,扬起了尘灰。”
李凌冰放眼望去,灰蒙蒙一片沙尘中有青红蓝黑四方阵,轰隆隆犹如闷雷响。
谢忱道:“他们每个方阵的马匹都被染成了同一种颜色,这群鞑靼人是精锐,不好对付。”
那群围观定州侯的鞑靼贵族在嬉笑。他们中一个服饰特别华丽的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用匕尖挑开严克的散发,大声笑道:“这就是严家第四只狗崽子?看起来,不大中用啊!”
李凌冰皱眉。
严克倒是神色自若,避开匕首,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又一个鞑靼人道:“二大王,你逗逗狗崽子呐!”
原来那个胖子就是鞑靼二大王博都察。
严克黑眸一闪,紧紧盯着眼前的杀兄仇人。
博都察的匕首破开严克的脸颊,血肉爆出来,留下一道血痕,血流到严克脖子根,濡红黑钱币。匕首顺着血划到严克喉咙口,抵着他的喉珠。只要博都察轻轻一顶,严克就要血溅当场。
严克却不躲也不避,只用一双浓如你的眸子盯着行凶之人。他要把这个死胖子的样子刻进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李凌冰走过去,谢忱脚步快,挡在她与博都察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凌冰看到博都察在见到谢忱的一瞬间身子抖了一下,有种被震慑住的惊艳之感。
李凌冰朗声道:“贵客临门,该奉好茶。”
博都察这才把目光从谢忱身上恋恋不舍移开。
严克神色一变,盯住李凌冰。
高晴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指搓着银盔甲的腰带,“你们虐人归虐人,命得给本将军留下!”
博都察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李凌冰,提一提胖肚子,笑道:“按你们中州的说法,你就是本大王的新娘子吧?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货色!”言毕,伸手就要拨去她脸上的白纱。
谢忱出刀。鞑靼侍卫出刀。高晴抬靴子,一脚一个,全都踹飞。
博都察滚在地上,咬牙切齿问:“这亲你们还结不结?”
李凌冰扬起下巴,“自然是结!我们中州的规矩,成亲前,男女不得相见!二王啊,你有血光之灾啊!”
博都察骂一句:“看来是个丑八怪!反正睡一次,就丢到一旁!”
李凌冰不恼博都察污言秽语,但难耐他说她丑——偏偏现在她真得很丑!被人骂虚的她不在乎,被骂实话,特别不好忍。
她强压怒火,“本公主要去歇息了。贵客请便!”转身,唤谢忱,“谢嘉禾,替我好好守着君侯!”
李凌冰回到自己寝帐,因为没有宫女服侍,她只能自己煮茶喝。她越想越气,浴盆还没被人端走,她走过去,扯下面纱,临水一照——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粉点子爬满整张脸,如假包换一张麻子脸!
难怪高晴叫她麻子姑娘。
她欲哭无泪,明明眼下有更需要她担心的危机,她却只伤心自己的容貌受损。
从前,额上留下一点红她都伤心半天,如今石榴籽一般的红点子早就没在干瘪的痘疮里——哪里还去寻什么观音面。
她太真子爱美。
但试问,天下几个女人不爱美呐?
李凌冰呆坐到下半夜,正愁肠百结,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么,我把那个书生给你抓来吧?”
知道书生的又能有谁?
李凌冰转过身子,对上那对黑眼睛,“君侯不呆笼子了?”
“鞑靼人寻欢去了。趁天明前回去装样子就好。”严克说这话,像风一样把李凌冰刮到榻上,“其实你不必在意这些红点子。那是神佛赐你长寿,佑你无碍的痕迹。”
“古有史官春秋笔法,今有君侯胡编乱造!我警告你,不要——拿我的美丑开玩笑!”李凌冰用脚踢他,“你放肆!”
严克轻叹一声,把头埋在她发丝里,嗅着香,“鞑靼人近在眼前,我不放心。”
“你身上臭死了!”李凌冰怒吼。
“那好——”严克起来,跳进浴桶,一件件衣服丢出来。
李凌冰爬起来,头发衣衫凌乱,双手撑在榻上,幽怨瞪着严克,“你疯子!这水我洗过!凉透了!”
“无碍!”严克背过身,浴桶有些浅,露出他紧致清瘦的上背与线条分明的双臂,上面爬满就伤痕。
李凌冰看得出神,眼角发红。
然后——
“二少夫人,方便末将进来吗?有要事相商。”
“公主殿下,小人潘玉奉小主人之命来见殿下。”
李凌冰与严克目光交汇。
丫的,你们是商量好的——群狼钻羊窝是吧!
李凌冰气疯了,扯过枕头,往严克头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