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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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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察觉山野之地的流浪犬突然停止了吠叫。他放下团团儿,把她靠在木柱上,扶正她的头,又怕她身子软栽下去,就用琵琶支在她身侧。

团团儿微撑开眼睛,问:“怎么了?”

四郎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掖到她下巴处,“没什么,外头的野狗太吵,我去好好打一打,你睡个好觉。”

团团儿被虏疮折磨得力竭,便也没追究,只小声道:“吓吓就回来。”

四郎抓紧仪刀,步履轻盈走出破庙,离开前,把刀抽出鞘,将刀鞘“嗙”一声砸在书生的案上。

书生双手揣在袖子里,神色淡淡盯着四郎。

四郎道:“谢你救她一命,日后若有机会,我严止厌定当还报。”

书生愣了一下,双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你是邓国公之子——定州侯严克?哎——等一等!”

严克哪里有工夫听书生废话,大步流星跨过门槛,手挂到门上,顺手关上门。

书生在里边“哐哐”摇晃门,“严公子,临光侯家也是忠义之门,这个药堂就是他们在背后出钱出力。公侯两家理应联手抗敌,不能为了些私事小事,就搞窝里斗,让鞑靼人钻了空子啊!”

严克觉得书生聒噪,从地上踢起一根枯枝,卡在大门上。他抬头,只见一牙新月刚刚爬上夜幕,无边苍穹之上,并无星光,今夜——注定是个漫漫长夜,只有寒凉的瑶光为伴。

十来个人围着一顶朴实无华的轿子。

严克嗅一嗅,知道有更多的人藏身于黑暗之中。

轿子被人朝前一压,孙覃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朝空中“啪”一声打开来,放到鼻子下面,只露出野兽般精亮的眼乌子,死死盯着严克。即使不看孙覃的下半张脸,严克也知道孙覃正得意地笑。

孙覃的手在空中一划。

有人甩出一件东西在地上。

孙覃的折扇收起,向地上那么一戳,立刻有人吹起火折子,点燃一只灯笼,将笼灯照在那件东西上。

一柄刀鞘。

严克认出来,是谢嘉禾的鄣刀刀鞘。

那小道士失手了?

不会。

杀手杀人会难,杀手护主也难,但杀手自保绰绰有余。

若是谢嘉禾真的栽了,那么在地上的理应是他的人头,是鄣刀,而不是刀鞘!

兵法里的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谢嘉禾他真是没用。

她李之寒的身边果然谁都不配站!

严克道:“孙小侯爷,你若这么喜欢虚架子,我可命人多打几柄刀鞘,送到贵府上。没了祖刀,刀鞘管够,亦可流传百世!”

孙覃的尾巴被踩痛,折扇一摇,上面赫然用朱红笔写着一个“杀”字。

严克横刀,身躯上每一块肉每一根筋早已绷到极致,他的刀渴血,祈望有温热的血来喂饱它,“我告诉你们,今夜,谁打扰李之寒睡觉,谁就去见阎王!”

哪怕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他都要守住她。这一夜,她要安然进梦乡,睡醒了,上天就必须还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李之寒!他要和上天打个赌,为自己的神明而战!

时光流转,时快时慢。

严克的刀从敌人残躯里拔出来,血喷上他的脸时,过得快些。敌人的刀扎穿他的身体,血濡湿他黑衣时,过得慢些。快与慢相错,痛快与痛苦交叠。

严克摇摇欲坠,双手握着刀柄,吐出一口浊气,向后跌走,从一个人的胸口拔出刀来。他抖一抖刀上面的血,朝着另一个扑上来正在怪叫的人低吼:“不许,吵到她睡觉!”

严克跳起,寒刃在月下潋出淡紫色的光芒,他双手握刀柄,将刀尖向下,劈下来,从头至尾破开一个人的身体,然后从两半尸身间冲出来,又刺中另一个人的腹部,再次拔出来,抖掉睫毛上的血珠。

严克的仪刀被染成血红色,浓浅不一的血珠滴下来,在黑色的土地上绽出花朵的形状。他的脚边尽是血之花,一步一莲,积尸成山。他踢开挡路的尸体,用血刃指着孙覃,“轮到你了!”

有人跳上破庙屋顶,想趁乱钻进屋顶上的洞。

那是李之寒病着的时候,半夜醒来,凝望月亮的地方。

严克反手把仪刀飞了出去,插进那人的后背。那人直直卧倒,脸擦着青砖,“噼里啪啦”掀得砖瓦作响,掉下来,摔得手脚扭曲,状若烂泥。

严克跳到死尸边,拔出刀,又对准孙覃,“再来!”他剧烈喘息着,刀尖垂到地上,点了三下,稍作休息后,冲向孙覃。

剩余七八个人被严克砍瓜切菜一般挑倒在孙覃身边。孙覃想逃,被严克扑倒在地。孙覃手忙脚乱,用折扇乱打。严克横刀在孙覃脖子前,把他拎起来,用刀背卡着孙覃脖子,向上压一次,喊一次,“叫爷爷!”

“呜呜——”孙覃喉咙像个风口,呼噜噜往内灌风。

“我忘了!你被老子弄哑了!”严克把刀压得更紧,迫得孙覃面色青紫,像只小鸡在叫,手指拼命在刀刃上划,十指之上尽是鲜血。

书生从门洞里看到外面的情景,用肩膀砸门,大喊:“严克!杀了孙小侯爷,北境会更乱!你不想你父兄腹背受敌,功败垂成吧!不能杀他!不能杀!”

书生这声唤把严克从鬼域拉回来。

他抬头,发现晨光熹微——竟然,天亮了!

他茫然环顾四顾,地上、屋顶、草丛里尽是死状狰狞的尸体。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砍了多少人。

孙覃在挣扎。

严克下意识用刀扣紧他。

其实已经杀了那么多个,不差这一个。

反正,严氏与孙氏的梁子早在元京城内就结下,注定不得善终!

杀吧!杀吧!

趁自己还没找回枷锁。

严克把刀反过来,用刀刃对着孙覃。

杀心刚起。

他却听到琵琶音。

李之寒原来早醒了,在这个时候,她弹起了《薤露》,一曲悠长清音,安抚下一只近乎陷入癫狂的野鬼。

嗳——她比上次弹得好多了。

在一瞬间,严克恢复本心,将刀放了下来,吐出一个“滚”字。

孙覃连滚带爬跑了。

严克走到一个水缸旁,用手掬起凉水,抹了把面。他低头看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无论他怎么揉搓,血已经渗进毛孔里,形如一张红鬼面。他推开卡门的木杆,走进破庙,在李凌冰身前蹲下。

阳光从头顶的破洞落下来,天光如同一朵云落在她发间。一夜好眠,她脸上的痘疮都收了口,不再水浸津的泛着光。

李凌冰抬起头,抱着琵琶,望他,问:“狗打完了?”

严克点点头,“嗯,都赶走了。”

李凌冰放下琵琶,目光移向破庙外,“高晴就在不远处了吧。”

严克没有说话,黑眸盯了李凌冰一会儿,道:“李之寒,我带你走吧。从此浪迹天涯,你只是我的李之寒,我只是你的四郎。”

李凌冰滞了一下,回望严克,两对眸子迟迟交错,琥珀色的眸子感伤,漆黑的眸子坚定,良久,她道:“严止厌,我可以不做中州的公主。你——不能不做严氏的儿子。”

严克知道。

她知道他想起了一切。

她为什么要用挽歌唤醒那个懦夫呐?

有了记忆,父兄就回来了,桎梏就回来了,那个瞻前顾后的严止厌就回来了!

严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凌冰道:“四郎会杀孙覃。但,君侯不会杀孙小侯爷。”

严克自顾一笑,显得无奈,“有时候女人太聪明,的确令男人头疼。”

李凌冰道:“就算我装作不知道,跟你避世隐世,总有一日,你我必离心。你会因为我曾经束住你的手,缚住你的脚,而对我心生怨念。你本是雄鹰,就应该在高高的苍穹翱翔。我又何必去做那牢笼,亲手葬送你我的过去。留个美好的回忆,不好吗?”

严克黑眸沉如水,“其实,你是不信我。”

李凌冰放下琵琶,头低下去便没有抬起来,“没错。我不信君侯不爱权势。四郎,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么叫你。白马关内你是我的四郎,白马关外,你是定州侯。”

“李之寒,你看着我。”严克跨前半步,手指摸上她的下巴,他很少如此强迫她,但这一次,他用力把她的下巴掰过来,迫她正视他,“李之寒,你听清楚。严止厌、四郎、定州侯、小狗崽子都只不过是一个称谓,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我就是我,从未有过一丝半点虚情假意。即使定州城是幽门地鬼门关,你决心去闯,我严克愿奉陪到底!为你,杀小人,斩敌寇,做一只为非作歹的鬼!我也是心甘情愿!”

李凌冰落下泪来,泪珠滚过脸颊,渗进疮口里,抿到嘴里,又辣又咸,她疼得发抖。

严克轻叹一口气,“对不起。吓到你了。”

李凌冰抱着膝盖,把脸埋起来,肩膀一直在抖。

严克坐到她身边,手指虚架在她头顶,做出抚摸的动作,但他已不是四郎,始终不敢轻易靠近,“别哭了,你脸上的疮口刚好些,再把脸磨破了,又要把人吓傻了!”

李凌冰哽咽道:“不用你管。”

严克靠着木柱,慢慢闭上眼睛,“李之寒,我好累。这一次,换你守着我吧。我只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去找高晴。”

李凌冰抬起头,见严克一脸疲惫,没一会儿,呼吸渐匀,沉沉睡去。她转头看向门外的尸体,他们被堆在一起。流民正在翻找他们身上的财物,连衣服都被扒下来,甚至有两个人为抢半具尸身上的皮靴而打斗谩骂。

越往关外走,越是乱。在生存的困境面前,道德与法度根本是不值一提,还不如一只果腹的馒头,一双过冬的鞋袜。

如此困境中,要是没有一个可以无条件去相信、去依靠的人,当真连一夜好眠也难得。

李凌冰把身子挪到严克身边,他的头缓缓滑下来,靠在她肩膀上。能把一个习武之人累成这般模样,累到对身边之事毫无警觉,想必是一场异常艰难的对决。

她心想,让他睡吧,无论几个时辰,她都守着他——就像昨夜,他为她做的那样。

他们已过了白马关,高晴领着三千精兵等候在关外古道,而等待他们的——还有定州城那座鬼门关。

鬼门关难闯,但闯出去了,就是两只自由自在的鬼。

他严止厌说他是鬼。

她李之寒又何尝不是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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