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顺着阿木古手指的方向,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都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幸运儿被命运选中了,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个方位。
好巧不巧,那个方向正是沈笑南的方位。
更不巧的是,为了防止在重大场合窃窃私语这种有失国体的事发生,礼部这次安排的座位相隔得并不近,因此他周边的方寸之地也没有其他世家子弟可以背锅。
直觉形势不妙,电光火石之间,徐婳来不及多想,迅速弯腰俯身低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
苍天保佑,可千万别被熟人认出来啊。
而被突然点名的沈笑南还没从怔愣中缓过神来,一贯玩世不恭的脸上显现出少见的错愕,刚刚端到半空中的白瓷茶杯就这么举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安静,仿佛又恢复了刚刚的寂静。
皇帝侧头瞧向沈笑南的方向,一时愣住。
撞入眼中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他身形挺拔,模样俊朗,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是很上心,就连坐姿也不是那么端正,却偏偏又有一种让人不容忽视的光芒,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一个故人。
皇帝有片刻的错愕,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又看到了那个曾经陪在自己身边指点江山的少年,放纵不羁,鲜衣怒马,当年他也是这样神采飞扬。
可惜物是人非,一晃都过去十三年了。
而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贴身太监周允觉察到皇帝神色异常,也向沈笑南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他就明白了皇帝出神的原因。
周允从九岁开始就在侍奉当时还是晋王殿下的皇帝,他知道关于皇帝所有的故事,自然也明白皇帝愣神的原因。
确实很像,像那个已经过世十三年的故人,可惜啊……都已经过去了。
“陛下。”周允适时开口提醒,“西辽勇士选中的那位公子是永城侯独子沈笑南,还请陛下定夺。”
“原来是沈路的儿子,难怪这么眼熟。”主仆二人都默契的不去提那个人的名字,只说沈路便什么都明白了。皇帝回过神来,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笑南身上,慢悠悠开口,“君无戏言,请世子上来吧。”
“是。”周允得了皇帝的指示,朝沈笑南的方向扬声道,“陛下有旨,宣永城侯世子沈笑南觐见。”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笑南手一抖,茶水洒出一半。
苍天啊,他这是作了什么孽!他最近是得罪哪路神仙了吗?这种倒霉事也能被他撞上。
都怪裴温书,好好的逗什么狗!好好的爬什么树!如果不是他摔伤了不能和那个阿木古比试,自己也不必赶鸭子上架被逼上场了。
这可是两国邦交的重大场合,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只怕他爹又要把他关进小黑屋了,简直太惨了!
可是怕归怕,圣旨却不能违抗,沈笑南只能在众人或期盼或嘲讽或庆幸的眼神中硬着头皮站起身。
随着他起身,徐婳心里也是猛的一揪。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阿木古随手一指就指到了沈笑南,巧合也好,计谋也罢,此时都不是计较的时候,眼下最大的难题是沈笑南本身啊!
这京城中谁不知道沈笑南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关于他的传说全都是围绕着斗鸡走狗、吃喝玩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让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代表大肃上场比试,这不是摆明了要丢人吗?
趁着沈笑南转身遮挡住前方视线的间隙,徐婳悄悄问他:“你可有把握?”
沈笑南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贯的痞气,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感觉,他也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答非所问:“你希望我赢还是输?”
徐婳不假思索道:“事关大肃国威,自然希望你赢。可你……”
不用听也知道她后半句肯定是磋磨人志气的话,沈笑南手中扇子一抬轻轻压在她唇边,打断她:“你希望我赢,那我就一定赢,至少不会输就是了。”
徐婳顿时愣住,还没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笑南已经把扇子顺手塞到她怀里,只留下轻轻两个字就转身走下台阶。
他最后说的两个字是:“放心。”
他让她放心……
可他为什么让她放心呢?又是放的什么心呢?
刚刚他说:“你希望我赢,那我就一定赢。”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纨绔子弟,难不成还能赢得了西辽第一勇士?
徐婳看着沈笑南挺直身板走下台阶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扇子,饶是她自诩聪明,此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人做事不着调,说话更不着调,他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边,沈笑南迎着午后耀目的烈日走到宽阔的场地中,谢修平退到一旁让出中场的位置。
对于阿木古要求换人一事谢修平一直表现得很平淡,从头到尾他都保持着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姿态,仿佛这场比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也不在乎阿木古的挑衅和轻慢。
只在沈笑南经过他时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提醒:“此人来者不善,小心行事。”
“多谢提醒。”沈笑南点头轻声道谢。
谢修平是沈笑南为数不多能瞧得上眼的世家子弟,因为家世的原因,两人也交情颇深。除了裴温书,这些世家子弟里他也就佩服谢修平。
坊间对于这个谢家二公子的传闻是端方有礼,温文儒雅,谦和温润,待人宽和,学富五车,文武双全。他不靠祖上荫封,六年前参加科考一举登科探花郎,从从九品录事做起,如今不过才二十四岁便已经是从六品鸿胪寺丞,着实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但沈笑南却知道谢修平不是这么容易相处的人,这家伙其实记仇得很,这次阿木古得罪了他,早晚有苦头吃。
不过此时不是和谢修平叙旧的时候,沈笑南走过去和阿木古并排站着,端端正正对皇帝行礼参拜,礼数周全无可挑剔,全然看不出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连声音中的轻慢也收敛起来:“草民沈笑南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像是没有听到,并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注视着台阶下的少年,眼神暗了暗,目光深处有复杂情绪涌动而出。
时光回溯与现实重合,眼前硝烟滚滚,耳畔战马嘶鸣,他似乎透过沈笑南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周允悄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心中了然如镜,只低下头暗自叹息。
十三年了啊,那人就像是一道阴影,始终在陛下心里挥之不去。
他看着跪在台阶下的沈笑南,那少年低垂着眉目,温顺有礼,将一身的桀骜风骨都掩藏在一身华服之下,恍惚当年那人初见时的模样。但周允知道,或许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就像是一匹野马,虽然会臣服、会低头,但也随时都可以肆意奔驰。
他们沈家的人啊,都是这样,沈笑南如此,沈路如此,那个人……也如此。
不同寻常的气氛让旁边的惠妃忍不住蹙了蹙眉,不由也朝沈笑南多看了几眼。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她随侍皇帝多年,一向直觉敏锐,直觉告诉她场上的这个少年不简单,可她看了许久也没看出来究竟是哪里不简单。
等等,方才周允报的名号是什么?永城侯世子……
呵,她想起来了,原来是沈家的人,难怪陛下会高看他一眼。
他们沈家的人啊,真是阴魂不散。
惠妃是陪着皇帝经历过那些峥嵘岁月的人,她能想得明白,傲云王子却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除了面皮好看一点儿,丝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样的世家子弟比比皆是,为何皇帝陛下唯独对他如此神伤呢?
傲云紧张的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一颗心跟着悬浮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阿木古会点名这个少年上场比试,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是什么人,只是隐隐感觉事情在向不好控制的方向发展。
作为全场目光的焦点,沈笑南也不好受,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是皇帝一直不说话他就要一直拘着礼数,连头都不能抬一下,实在是难受的要紧。
浪荡散漫惯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拘谨过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众人目光的审视着实不是一件好事,尤其对方还是皇帝,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就是煎熬。
就在沈笑南正在想着如何才能打破局面时,皇帝像是终于从陈旧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沉稳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只有两个字:“平身。”
“草民谢陛下天恩。”沈笑南终于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沉稳风姿,从容不迫谢恩起身。
皇帝瞧着他,奇怪道:“你爹沈路位居永城侯,又是兵部侍郎,乃国之重臣。朕记得在你三岁时你爹就上旨请封你为永城侯世子了,你为何自称草民而不是微臣呢?”
沈笑南恭谨道:“回陛下,说来惭愧,草民虽是永城侯世子,但除了这个虚名,却没有一官半职,算是白身,故而不敢称臣。”
“哦?这倒是奇怪了。”皇帝看着站在台下的沈笑南,眼角隐隐含笑,道,“我朝世家子弟即便不出任要职,多半也会领个闲差。朕瞧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爹就没替你谋划个差事吗?”
听到皇帝如此疑问,沈笑南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那应该,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