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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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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沈笑南的思绪就被拉到了回忆里,记忆中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了……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黯淡无光,只有几道微弱的夕阳余晖透过缝隙照进来。

青石地砖上,散落了满地的宣纸,纸上到处都是凌乱笔迹。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跌坐在屋子中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样坐了许久,他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粗狂响亮,冲散了整间屋子的沉闷,也把趴在外面透过窗户缝偷看的小男孩吓得一激灵。

窗外树枝上栖息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愈发沉闷。

屋里男人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起来,声音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戚。

男人倏然伸手抓过一把稿纸,将那些的狂乱字迹撕得粉碎,满天废纸碎屑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窗边的剑架,旋即毫不犹豫地拔出那把跟随了他十几年的宝剑……

长剑挽出剑花,干脆利落的落在脖颈上,一剑封喉了结了自己。

鲜血喷洒而出,在窗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比窗外的夕阳还要红艳。

几滴鲜血从窗户缝隙溅射而出,冷不防喷落在窗外偷看的小男孩脸上,温热的血腥味吓得他浑身一颤。

他看见屋里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眼睛动了动,勉励朝他望过来,两人的目光透过窗户缝相交,男人眼中闪过片刻错愕,旋即冲他笑了笑,像以前哄他入睡那样张口缓缓对他说:“笑南乖,别看。”

他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这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无力和流逝。

他忘了叫人,忘了逃跑,就这样转过身乖乖听话闭上眼睛,直到屋里再没有任何声音……

那一年他六岁,死的人是他的大伯。

他大伯单名一个霍字,字孟安,一直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是至今提起仍旧让外夷蛮族胆寒的天降兵神奇才。

他出身普通农家,有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八岁时家乡适逢洪灾,父母亲人都死了,他和弟弟一路乞讨北上到了京城,为了不被饿死带着弟弟上了平玉山做洒扫庭除的活计,因为天资聪颖兄弟二人都被阳蓬道长收为徒弟学习武艺道法,还结识了后来的李皇后,可他却是个闲不住的,觉得山上长日无聊,告别了师父没告诉任何人说就不辞而别跑去游山玩水了。

后来因缘际会和当时仍为晋王的陛下惺惺相惜,晋王又阴差阳错对李皇后一见倾心,三人游山玩水过了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

没多久朝中暗流涌动,先皇身子每况愈下,夺嫡之争被抬上明面,晋王和沈霍也几次三番被构陷刺杀,最严重的一次,沈霍胸前的肋骨都被抛开了,只差一点便丢了性命。几人终于开始反抗,开始拓展自己的势力,沈霍还传信给他弟弟沈路下山出世,几人相互扶持,一路披荆斩棘仔细筹谋,躲过各种明枪暗箭,多年后终于助晋王问鼎九五之尊。

这本是一段热血沸腾的故事。

传说沈霍放荡不羁,豪爽仗义,反感循规蹈矩,敢于挑战权威,曾在“顺安之变”中一人一马独闯进宫救了当初被困在东宫的晋王殿下,而后逼宫先帝,诛杀反臣,血洗永安宫,因从龙之功二十岁便被封为宋国公,却在三十岁时突染急病暴卒,死于新皇登基第十年。

沈笑南清楚地记得,大伯死后皇帝异常悲痛,辍朝十日,令天下守孝三日不可见炊烟。后昭告天下说他是得了急病去世,谥号忠武,配享太庙。

世人皆传言皇恩浩荡,宋国公身后事风光无限,都道皇帝重情重义,但是沈笑南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被逼死的!

那个一生放荡不羁、纵马长歌的男人,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于重病,而是被皇权和官场活活逼死了,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兄弟逼死了。

这件事他甚至都不曾对父母提起过,也正是因为大伯的死,让他彻底放弃了对官场仕途的幻想,宁可做个纨绔子弟游戏人间。

突然想起这些不好的回忆,沈笑南只觉得周身激起一阵寒意,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随后垂下眼睑,遮挡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道:“家父自知草民天资愚钝,身无长物,不敢妄求。”

皇帝微微颔首,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变化:“既如此,朕便许你一个。沈家世代出忠勇武将,倘若你今日赢了,朕封你做忠武将军,如何?”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观赛席上一片骚动。

忠武将军,官拜正四品,可统兵三千人。

何其风光!

寻常布衣若想做到忠武将军没有十几年军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世家子弟也要在底层摸爬滚打几年才会被封一个小官小职,就算是被誉为“大肃第一美玉”的裴温书现如今的官职也不过是正五品。

连裴温书那样惊才绝艳的人都没有获封这么高的职位,他沈笑南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是凭什么!

场内议论声渐起。

有人困惑:“这沈小侯爷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陛下突然许他如此高的官职?”

有人不服气:“凭他沈笑南这个纨绔子弟也配做忠武将军?那岂不是要带着全军将士吃喝嫖赌?”

有人喷喷不平:“正四品的官职就这么随便给一个浪荡公子哥?陛下今日是喝酒了吗?”

有人不屑:“游手好闲也能走狗屎运,就怕给了他忠武将军他也接不住这个担子。”

有人感叹:“啧啧啧,沈兄真乃神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有人羡慕:“这运气也太好,至少比我等少努力十年啊,刚刚那个阿木古怎么不指我呢?”

有人讥讽:“得意什么?想要官职也要能赢得了才行啊!就他沈笑南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能比得过西辽人才怪,输了可是丢大肃的脸。”

徐婳站在观赛席中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风言风语,心中也是疑窦丛生。沈笑南不过是侯爵之子,一无官名,二无才名,何以让父皇对他如此青眼相看?

况且,她总觉得父皇看沈笑南的眼神不太对,似乎隐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像是在看一位故人,可沈笑南不过十九岁,怎么可能是父皇的故人呢?

她看不懂也理解不了,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皇。

大肃观赛席哗然一片,西辽使臣这边也没闲着,西辽人也是了解大肃的官职等级的,知道忠武将军是什么概念,如此快速的晋升速度实在令人惊讶。

就连傲云王子也对这个少年更有兴趣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大肃皇帝对他如此慷慨?他觉得此人必有蹊跷之处!

围绕忠武将军这个话题,两方都展开了讨论的热切,完全忘记了沈笑南上场的初衷是为了射雁比赛。

处于舆论中心的沈笑南也有些惊讶,一时愣住。别说其他人觉得不合常理,连他本人也觉得不合常理,万万没有料到皇帝突然承诺给他这么大的封赏。

可怔愣不过片刻他就缓过神来了,旋即笑了笑:“忠武将军,那可比裴温书的折冲都尉还要风光呢。”

皇帝点头:“不错,裴温书是正五品,领兵一千人,你比他要风光。”

沈笑南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些虚名不甚在意:“草民谢陛下厚爱,但草民自知天资愚钝,不堪造就,不敢受赏。”

皇帝有些意外:“这可是正四品的官职,你当真不要?”

沈笑南摇摇头:“草民不敢受。”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他可不想成为京城世家子弟泄愤的活靶子。

况且……他也不想入仕。

这么多年了,他闭上眼睛还是能清楚的想起那片血红色的窗户和那个决绝自刎的男人……

阿木古闻言笑了一声,嗤之以鼻:“什么不敢受,我看是怕赢不了吧。”

听到旁边人说话沈笑南才想起来自己上场是要跟这个人比赛的,不由转头往他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总觉得有些眼熟,于是试探问道:“这位兄台,我是不是见过你?”

“见过。我们刚进京那天。”阿木古不懂绕弯子,直言直语。

沈笑南眯眼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来。

阿木古眼神充满鄙视,提醒他:“当时你正在跟一个小商贩动武,出拳毫无章法还狂妄至极,我阿木古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种没什么本事还仗势欺人的贵族子弟!你输给我也算抬举你了。”

沈笑南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是了,他想起来了。

半个多月前,他从天香楼吃完饭出来时碰巧遇见了一个坑蒙老人的无良小摊贩,一时气愤就当街教训了小贩,结果那个无赖跑到他家门口撒泼打诨,为此事他还被他爹关起来抄了二百遍家训,随后又被逼多次相亲,往事简直不堪回首。

他记得打人那天正巧就是西辽使臣进京的日子,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带着礼品仪仗路过大街格外引人注目,他也曾在揍人的间隙里抽空瞟了一眼,似乎正对上一个骑马的西辽人目光,那人长相粗狂,身形魁梧,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当时他并未仔细留意,如今细细想来,原来竟是这个阿木古!

造孽啊造孽!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阿木古会直接选中他了,敢情是因为把他当成欺压良民的浪荡公子哥了,想要借机羞辱他,也羞辱大肃。

他这是料定了自己会输给他啊!

让一个外邦人都有了这样的想法,沈笑南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该说他纨绔公子的形象太成功呢,还是说他太不成气候呢。

不过,既然他是想把自己当成折辱大肃和世家子弟的靶子,那自己就不能输,他自己的个人声誉可以不在乎,但有失国体这种罪名他可担待不起,被他爹打死可能都是轻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沈笑南便仰起头目视高位上的皇帝,笑容迎着阳光,显得格外肆意张扬,他说:“若陛下执意要赏些什么,那不如由草民自己决定吧。”

皇帝饶有兴趣:“你想如何?”

“方才这位勇士诋毁裴温书和谢修平,不巧的是草民跟裴温书和谢修平关系都不错,听不得别人贬低他们。”沈笑南转头看着身旁高出自己一头的阿木古,目光凛凛,“所以,草民斗胆跟陛下讨一个圣旨,若草民赢了,这位勇士必须承认自己不如裴温书和谢修平,还要用中原和西辽两种文字亲笔手书道歉榜文一千张,然后张贴在京城中的显眼位置。”

他每说一句,傲云王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他说完傲云的眉峰已经纠葛在一起。

如此做法可以说是侮辱性很强了,实在令人难堪!眼下输赢未定,若应下了这个要求,对西辽不是什么好事。倘若阿木古真的输了,这么做西辽的脸面何在?

于是出言劝阻:“今日比赛只为切磋,以和为贵,写榜文昭告天下大可不必。”

沈笑南没有理他,而是一直盯着阿木古,微微勾着唇角,挑衅道:“你不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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