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
杜悯儿人如其名,杏眼桃腮,整个人是透露出一种被娇养的憨柔姿态,而且极会看人脸色,待人说话都让人如沐春风。
在上辈子,卫约素在她身上一点儿便宜都没讨到。
如今猛然又碰见她,更是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徐霁白听了她的话,略歪了歪脑袋,看着她。
杜悯儿身姿绰约,身上的脂粉气味道极大,不似卫约素身上的那般,极浅,靠得近才能闻见。杜悯儿身上的则是浓厚的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徐霁白笑了笑,杜悯儿见有戏,欲要凑上去:“公子,我们之前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这话说完,才把目光挪到卫约素身上,眼里的笑意淡了不少:“卫姑娘,上回的事儿我忘了跟你说,我娘她突然生病了,所以没能去大明寺。她老早就让我拖个信带给你,但店里生意忙,一不留神给忘了,正巧今日倒是碰见你了。”
卫约素听到杜夫人生病了,整个人都变得焦急和担心,又怕被看穿,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袖口:“无事...杜夫人如今身子还好吧?”
杜悯儿点点头:“承蒙关心,好多了,可惜我怕她累着,所以扬州城的生意我接手了。”说完,又故意瞪了一眼徐霁白:“徐公子,这么久了你还不替我将坠子给拾捡起来,可是我哪儿得罪了公子?”
徐霁白后退了一步。
杜悯儿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身边的小厮忙把坠子捡起来,用怀里的手帕擦了灰尘,递过去赔礼道:“对不住杜姑娘,我家少爷这辈子都没在人前弯个腰,您这要求当真是为难我家少爷了。奴才给您捡起来。”
杜悯儿也不多纠缠,只是在临走之前突然回头道:“徐少爷,我叫杜悯儿,下次见,可别忘了我啊!”
她的话如同魔音一般落入卫约素的耳里,她开始变得惶恐不安,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杜悯儿就像一把回旋镖,在人最畅快的时候,突然直扎她的心脏,让她别忘记了自己在上辈子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卫约素一路上的心不在焉自然落在徐霁白眼里,可这一路上他也没多少话。马车摇摇晃晃,卫约素觉得有些胸闷,她撩开帘幔透透气,初夏的阳光热烈且璀璨地洒了进来,温暖地镀在身上,让人也畅快很多。可那从轩窗阳光堪堪只落在徐霁白小指处,其余身躯都隐在车内的昏沉中,他看着卫约素的侧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约素回头,只见徐霁白连那只落到阳光里的手都收了回去,双眼紧闭似是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回来后,卫约素就一直回想着徐霁白的话。
其实他说得有道理,如今她最需要做得一件事便是快点找个良人把自己嫁出去,从卫家剥离出来。离开卫府独自远行,卫约素曾经想过,但是并不实际。
她一个弱女子,四肢不勤,携银钱不论去哪这样貌都落不到一个好下场。更何况,如今乱世凶年,北方的战乱眼见着一日日蔓延过来了,扬州城外不少妙龄女子都被马贼携了北上换赏钱。卫约素可不想冒这样的险。
所以她也只能尽快把自己给嫁出去。
尤其是今日在见了杜悯儿之后,这种危机感紧紧催逼着她,让她更是心力交瘁。
是以,卫约素又开始放任自己去接收徐霁白的宴请。
他果然如他说得那般,确实对吃食上挑剔得很。切得细如头发丝儿的文思豆腐盛在骨瓷里面,晶莹剔透;商户自家豢养的河豚,肝脏处理好了烩上调制好的秘料鲜嫩可口;还有八宝鸭,外皮焦黄酥脆,内里柔嫩,一点禽类的腥味儿都没有...卫约素觉得自己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可徐霁白却不想多看一眼。
每回自己吃一口菜的时候,徐管家就会有十分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卫约素就只能放下筷子,替身边的徐霁白布菜。
他很挑食,对吃食一点兴趣都没有,每次看到卫约素给他布菜,他的眉头都会紧紧锁着,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随时把人剁碎了喂黑鸦。
徐霁白看着卫约素,卫约素乖巧地看着他。
他继续苦大仇深地盯着碗里的菜,隔了很久,终于吃了。
徐管家每次看到自家少爷乖乖吃饭都会欣慰地抹抹眼泪,他也由衷地喜欢上卫家这姑娘。家世低、身份低微又如何?只要待少爷真心,能陪伴少爷,这些都不是事儿。
只可惜...徐管家看着少爷漫不经心地听着卫约素絮絮叨叨地讲着每道菜的来历,身上散发出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松和愉悦...少爷若还是坚持从前的做法,以后他当真不会后悔吗?
徐管家深表心忧。
一连几日,卫约素都在徐府这边用膳,吃得好又有人愿意听她絮絮叨叨,卫约素觉得自己好像吃胖了一丢丢。
她有些气闷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肉,徐霁白也有样学样,伸手捏了下。
似手感不错,他还大力扯了一下,有些震惊地感慨道:“手感很好,像嫩豆腐,确实胖了。”
卫约素气得想挠人。
刚要回去,却被徐霁白叫住:“你等会。”
卫约素带着气性:“干嘛?”
只见徐霁白身边的小厮拿着托盘,上面放置各种样式的绣鞋。
徐霁白仍面色淡淡:“你陪我几日,我送你些东西。”
卫约素走过去拿着鞋翻看了一会儿,突然愣住。
这些鞋的尺码同她脚上穿得相比略大一些,却合她的脚。
她脚其实不大,但是如今风气对女子越来越严苛,在穿鞋之时上亦有讲究。
女子多穿罗裙,裙角掩过所有鞋尖视为好看。卫约素脚稍大了一些,崔启蕙和身边的嬷嬷嫌弃得紧,让下人们制鞋都往偏小了做。
卫约素不敢抱怨,只能日日穿着小鞋,不出门还好,一出门走路,用不着多远,总要歇歇。
这些日子闲暇时,卫约素陪徐霁白外出的时候,每行一段路总爱停下来,徐霁白初时以为她身子骨弱,还是徐管家眼尖,同他说:“卫姑娘脚疼呢。江南有女子脚大为丑的习俗,卫姑娘的鞋码偏小,走得多了脚趾便憋得疼。也难为她行了这么远也不吭声,倒是难为她了。”
过后,徐霁白便让人重新做了鞋。
卫约素不是个看到一点事儿便会感动得不行的人,可是在这件小事上,她却有种被人记挂的怜惜。
是的,怜惜。
卫约素吸了口气,把眼里的眼泪憋回去,把鞋子放下:“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
徐霁白:“随意猜的。”继而又说:“要不要试试?”
院里都是人,徐霁白怕她害羞,把院里的人都遣散了。
卫约素笑哭:“江南风气还没有那么保守,不会有女子被人看了脚就要寻死觅活。”
徐霁白手里握着鞋:“你自然不是那种会寻死觅活的那种人。”
当然,卫约素可是惜命了,她好不容易重生,自然得好好活,还得活得幸福,活得脱离原来的命运。
偌大的院落唯有他们二人,碧树成荫,栀子花和池塘里的荷花盛开,依次送来清香,卫约素觉得明明很安静的场景,树上的蝉鸣却吵得人心烦。
徐霁白拿着鞋走过去:“试试?”
卫约素有些呆:他不会要给她穿鞋吧?还是不了吧,非亲非故,是不是也不大好?而且,虽说女子的脚不是什么值得避讳的器官,但是男女终究是授受不亲。
可徐霁白没给她这机会,他上前,她后退,直到跌坐在石凳上,卫约素看见徐霁白在她身前半蹲,然后握住她的脚踝。
隔着布裹,温度还是递了过来。
卫约素觉得自己的血液从他手里的握得地方慢慢变得灼热,烧得她的心燥热难安。
徐霁白给她穿好,还捏了捏前面的空隙,这才抬头:“正合适。”
他的眼直视卫约素,卫约素从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清澈的看着自己以及慢慢赤红的脸颊。
此时此刻她却想到,那个小厮说,他家少爷这辈子都没在旁人身前弯腰,但是现在,他却半蹲在自己身前,为自己穿鞋。
这种认知让卫约素觉得可怕,她突然惶恐地觉得,自己胸腔里的这颗心竟然不受控制地为着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在疯狂地跳动。
一连几日,卫约素如坠梦中,她常自己一个人待在闺阁里,然后打开衣柜看着那些绣鞋发呆,又阖上衣柜,在房内走来走去。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卫约素,不要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这颗心给别人。
她的感性告诉自己,反正要嫁人,嫁给他难道不好?爱上他不是应该?
直到一日府内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来客。
他穿着烟灰色苏绣翠竹纹的长衫,头发儒雅规整地束着,腰间别着扇子,手里转动佛珠,看上去是个文人雅客,只有身上杂乱的脂粉香味显示出他是个红尘来客。
当卫约素看到他时,脸上的笑容慢慢回落下去。
那人看着院落的白墙黑瓦,墙角的池塘紫薇,又看了看低着头的丫鬟,继而才把目光转向卫约素。
他十分失望叹了口气道:“素儿,你这性子以后要吃多少亏?你娘左不过骂了你几句,你便要离府,你这些日子你倒是过得逍遥,可有想过你娘日日难受?过几日便是你娘的寿辰,你回去好好认个错,你娘也不是明事理的人,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