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他口里的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好似卫约素遭过的罪,受到的委屈他从未看在眼里。对他而言,偌大的府邸只要明面上看上去相安无事,不打扰到他便行,至于屋子里的女人谁究竟过得如何,那都不重要。
而崔启蕙的生辰对他而言,更是还没有花柳巷里的姐儿们那么招人惦记。可惜卫夫人是府里的大夫人,生辰之日不大操大办,被别人瞧了去倒是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为了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和美的模样,卫老爷管不着卫约素愿不愿意,只是强硬拧着她必须回去。
末了,似是知道她如今翅膀硬了,当即道:“你姑姑这段日子身子骨不好,好几次差点滑胎,这些天无事时都窝在塌上保胎。素儿,你也不想这件事儿到时候闹到你姑姑那去吧?要有个万一,你能承担后果?”
他的话语满是威胁。
至此,卫约素也只能顺着他了。
她知道,如今卫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住在府邸外,已是对她仁慈殆尽。若是到时候把他们给惹怒了,说不定卫老爷他们真的做得出把她抓回去圈禁在院子里。
*
卫夫人的生辰乃在夏至前几日,天气一日日似的闷热起来,女子们穿得衣服也开始轻薄爽利。
卫约素起得很早,为了不惹卫夫人不痛快,今儿故意穿着淡粉色绣芍药花纹对襟衫衣,下着石榴红色褶裙,发髻上簪卫家女子人人皆有的一根玉兰素玉簪和些余珍珠头饰,整个人看上去清丽规整,找不出半点错。
即便如此,卫夫人在见到卫约素时仍让她在院子里罚跪了半个时辰。
那日之后,卫夫人便觉得自己在府邸里面出了丑。院里的人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卫夫人不得卫老爷恩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卫夫人刚嫁进来时,还不甚在乎,毕竟她娘家有底气,哪怕卫老爷心思不在她身上,她也能得他一份尊重。
崔家乃是扬州城的大户,沾亲带故靠着京中皇商徐家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谁知那年徐家突然惹了圣怒,徐家子嗣男子斩头,女子流放塞北。偌大的徐家树倒猢狲散,连带着在商路上旁人也不爱卖崔家的面子。
没过几年,崔家的生意便萧条下去,卫老爷自此便再也没踏进崔启蕙的院门。
后院的女人尽是长舌妇,卫夫人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整个人的神经紧紧绷着,一有气便直往卫约素身上撒,好像看到旁人害怕她、惶恐她,便能让同样惶恐不安的她得到一丝安全感。
卫约素在跪着的时候大脑放空,只是在想要是徐霁白在身边就好了。
瞧她这么没出息的跪着,他定然会十分鄙视地朝她翻个白眼,然后什么话都懒得跟她说,会把她拉起来,连个眼神不屑给予旁人般地将她拉走。
今日是崔启蕙生辰,前院还有不少夫人在等着她,自然不会折腾卫约素太久,所以她十分畅快地放下茶盏道:“你向来是个没出息,也不会体量父母的,难为你今日还记得你母亲我的生辰,就跟在我身后多多见见世面,免得到时候嫁出去当了别家的媳妇儿,倒惹了别人口里的是非!”
卫约素起身,跟在她身后。
崔启蕙身边的嬷嬷过来道:“小姐您别跟夫人置气,她惯是这种脾气,你走之后,她担心您出事儿,派人去寻您,直到发现姑奶奶带走了您这才放下心来。”
卫约素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前面跟旁人攀谈的卫夫人。
其实在自己身份未暴露之前,她待自己还有几分人样,不会在明面上做得太过分。
但,自从杜悯儿回到她身边后,她对自己的厌恶便变本加厉,看到自己时情绪时常也变得歇斯底里。
说起来,上辈子应该也是在夏至之后,卫老爷外出久日不归,卫夫人带着她和丫鬟婆子们去寻他,恰巧遇到大雨,众人在山神庙中避雨,卫夫人碰到了杜悯儿一见如故...紧接着便是抱错之事被戳穿。
一想到杜悯儿,卫约素的心便狠狠攥着,她低声问身边的嬷嬷:“今日来府邸的可有姓杜的人户?”
嬷嬷让身边的小丫鬟递来名册,看后摇摇头,卫约素这才放下心来。
纵使如此,她嫁娶之事也得尽快了,早日离开卫家这个是非之地,也早日能真正的心安。
到了前院,庭院之间摆满了香气四溢的百合花,卫约素跟着卫夫人一个个拜见扬州城的商户。卫约素年岁渐大,卫夫人还没提起她的大事,便都被夫人们以各种理由岔开了话题。
卫夫人“恶名远扬”,知道深浅的人家都不爱掺这档子事儿。
更何况,卫家家底虽然不薄,但也没多少益处,卫约素又是貌美出了名的,娶这么一位祸水回去,让自己的孩子日日沉浸在温柔乡无心诗书,哪家的夫人愿意?
卫夫人气闷之余,心里却有一种另样的舒坦。
她的女儿生得比她貌美又怎么样呢?
她只能低嫁,这辈子都只能对她这个母亲卑躬屈膝。
卫约素倒是没想这么多,她正愣神,突然发现徐霁白他们也在府邸之中,徐管家颇为友善地跟她舒展笑意。
卫约素偷溜过去,把徐霁白看了又看,很是震惊道:“你怎么会来这?”徐霁白不是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吗?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说话夹枪带炮的地方。
徐霁白没说话,眼神往下他处:“想来,便来了。”
徐管家嘿嘿笑,小声道:“卫姑娘,我家少爷担心您!”
徐霁白没反驳。
卫约素胸腔之中有一点点,一些微雀跃,她将唇角的笑意抿下去:“我回我家,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管家想了想:“我家少爷觉得您性子单纯,嘴笨,怕等会被欺负了,什么也不说就一个人吃着闷亏就回来了。”
卫约素:“我岂是那种随意会吃闷亏的人?”
刚说完,膝盖骨就疼得打颤了一下。
徐霁白收在眼底,面色不显道:“回家挨跪了?”
卫约素就近寻了一个地儿,坐下来揉揉:“嗯。”
徐霁白没说话,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这角却安静的可怕。
徐管家有些心疼道:“卫夫人也不能这样啊,卫姑娘这身子骨看着就娇弱,虽说如今是夏日,可青石板还是凉沁得很,一不留神到时候惹了风湿该如何是好?”说着,便走远道:“我去让下人们买点膏药回来您贴一下,免得落了病根儿。”
卫约素为徐管家的贴心感动,下一秒徐霁白便淡淡道:“没用的东西。”
卫约素愣神:“我?”
徐霁白看着她:“旁人让你跪你就跪?这般听话,我倒是不知了。”
卫约素被他的阴阳怪气一激:“她是我娘,让我跪,我能不跪?”
徐霁白冷笑一声,没说话。
卫约素总觉得他好似知道什么,紧盯着他,徐霁白仍由她盯着,直到见她没看出一朵花儿出来,道:“看好了吗?好看吗?”
卫约素面对这个冰山美人,却也敢薅老虎屁股上的毛:“好看。”又过了会儿,才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卫家应该不会给他一个身份不明的发请帖,可徐霁白没答,只道:“自己想去。”
直到晚宴,卫约素仍没想明白,问徐管家,他也只嘿嘿地看了眼自家的少爷又看了眼她,眼观鼻,鼻观心了。
倒是闹得卫约素的心一直揪着,只要一看到徐霁白的身影,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
晚宴分为男宴和女宴。男宴在前院,由卫老爷和卫家其余的公子们照顾着,女宴设在后院,紧靠荷花池,女眷们在此赏花用膳。
众人正吃着席面,扬州城内的木商姚氏带着身边的女眷姗姗来迟道:“卫夫人,我来迟了。莫要见怪,我自罚三杯。”
姚氏乃是崔启蕙未出嫁时的闺中密友,也不置气,见她身边有生面孔,了然道:“这位就是你口里说得悯儿吧?来,我看看。”
卫夫人将那少女看了又看,十分心喜道:“果然伶俐得紧。”
而卫约素在看到杜悯儿的那一刻起,整个人背后都冒了白毛汗。
她的耳中不停充斥着嗡鸣,杜悯儿上前微笑道:“见过卫夫人、卫小姐。”
姚氏忍不住夸赞道:“卫夫人,您可别小瞧了咱们杜姑娘,这可是个经商的好手!上回我不是跟您说家里高价收得那方沉香木,被徽州的方大人下了定金,欲给自家的老母亲做副寿棺吗?方大人乃是朝中三品大官,他定下的活计,我们怎敢怠慢,不出月余的功夫便将模子打好了。可就在这时,方大人却牵扯到朝中辛秘,不到一旬的功夫全家落罪。可沉香木就搁置在这儿了。东西做成这样,去哪寻一个这么舍得花钱的买家?好在杜姑娘,给我出了注意,将这方寿木磨成细粉,制成香薰,分散到各地,最终尽数卖去。虽然每份价格不多,但总体算下来不亏还有赚!”她再次拍着手感谢道:“我真得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她还好,巧在今日她要回杭州城,我将她留了下来,说什么也要来见见你。”
卫夫人对杜悯儿也生了钦佩之心,看了又看,欢喜得不得了,总觉得她好像什么时候跟自己见过般,于是问道:“杜姑娘今年多大了?什么年月生得,瞧着我家的素儿差不多年纪,不过她倒是空生了一张面皮,其余样样不如你。”
杜悯儿笑道:“好巧不巧,正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卫姑娘几月的?”
卫约素看着她,神魂抽离,直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亦是同日。”胸腔中的苦涩,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重活了一生,努力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能逃避上辈子的命运吗?
姚氏高兴地一阖掌:“竟是这般巧,不如杜姑娘同卫小姐义结金兰吧,也全了这不易的缘分!”
卫夫人点头:“可。”
杜悯儿挑高了眉,看着卫约素。
虽然她不善喜欢卫约素,可跟她结拜对自己而言,还是有益的。
毕竟徐公子同她走得那般近,听杭州城的官员说,这位徐公子怕是和京城中的那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的牵扯上了,还怕这辈子没富贵日子过吗?
杜悯儿微笑地看着卫约素,等着她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