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卫约素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喉头酸涩翻涌,胃也绞痛得厉害。
乞丐惶惶不可终日,见“恶鬼”没伤害他,便以为是山神大人显灵,于是匍匐在地上,头碰地“砰砰”直响。
庙外狂风大作,乌云密布,衰草纷飞。
卫约素手指紧紧地捏着门框,捂着自己的胃,额上尽是冷汗。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卫怀文的女儿。
上辈子,在抱错之事被戳穿之后,崔启惠联合杜悯儿将她逼嫁给孙老四。
走投无路,她不是没有去求过卫怀文。可是呢,卫怀文只是淡淡跟她道:“女人嫁给谁都是一样的,以后出去了就得好好相夫教子,莫要让人看低了卫家的门槛。”就这么将她给打发了。
她的痛苦,她的惶恐,他都视而不见。
卫怀文难道会不知道自己是杜小姐和他的亲女儿?
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没必要。
一个旧情人的女儿而已,算不了什么,若是为了她和自己妻女置气,才是真的不划算。
卫约素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不被卫老爷、卫夫人所疼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的长相。
但是当真相抽丝剥茧,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后,她才知道。
不是的,只是因为自己一直在被放弃,在不被喜欢。
生母因为心生怨气,所以将她和卫夫人的亲女儿偷偷换过来,卫老爷则因为自己不是自己喜欢的女人所生得孩子所以一向对自己忽视,卫夫人又因为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长相,待自己颇为苛刻。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人真正的欢喜她。
明明七月,临下雨前闷热异常,可卫约素偏生感觉到冷。
彻骨地冷,从骨头缝钻出来,冷得她颤抖。
卫约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身上捂着一层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四周漆黑静谧,却给卫约素一股难言的安全感。
她就睁着眼,没有流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窗柩响了一声,步履声逐渐逼近床架,一股顽力掀开被子,月光撒了进来。
陡然一见到光,卫约素眼睛迷了一下,在那团浅而单薄的银色月辉下,卫月素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他腰依旧细,漆黑却十分有光泽的华服盖过鞋面,他的眉头紧紧皱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忧心。
卫约素翻过身,“你怎么来了,我要歇息了。”
那人抿了一下唇,伸手过来,卫约素偏开,他的手僵持在空中。
卫约素将自己的脑袋不住地往卧榻内侧偏移,下一秒下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扣住。
徐霁白径直上了塌,掐着她的下巴,让她避无可避直视他那双明亮的眼。
卫约素眨了下眼,将心底的委屈尽数咽下去,“我是真的要睡了...”
“你撒谎。”他轻易地掀开她的谎言,“你饭都没吃,睡什么?”
卫约素:“我,胃口不好。”
“也不洗漱。”
卫约素鼻腔开始酸涩,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失态,将他的手打开:“不想洗,今日只待在房中,没出什么汗。”
徐霁白:“下午你出去了,我看见了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卫约素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没什么,真没什么。”
“和杜小姐相关?”
卫约素没搭话。
“你很伤心?”
卫约素低下头,不愿同他对视,徐霁白这人却偏生霸道得要命,他伸出修长的手,就着拇指和食指将她的下巴抬高了点。
而后一滴晶莹的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灼热。
“你哭了。”
是事实,也是笃定。
卫约素“嗯”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应该是个比较坚强的人,毕竟她都死过一回了。
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从前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她就是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真相锋利而尖锐的扎向她,她被刺痛地浑身是淋漓的鲜血,她...她也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徐霁白迟疑了须臾,仿佛在想该怎么做。
于是,他靠过去,有些蛮横地将卫约素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口。
他身上的温度略高,贴在卫约素冰凉的脸上,是最能安抚人的一种慰藉。他还僵硬且不娴熟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卫约素的头顶上,没有一点章法地揉了揉。
“如果伤心难过的话,就在我的怀里哭吧。”这是他能想到最能安慰人的话了。
卫约素难过地笑道:“哪有...哪有人这么安慰人的啊。”可是,她捏着徐霁白的衣襟也越来越紧,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很没出息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小声的啜泣。
徐霁白可是很好的陪伴者,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搂着她。
直到卫约素情绪稳定后,他才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然后起身,拉着卫约素的手往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卫约素披头散发,素衫白衣,鞋也没穿,她刚说想要去穿鞋,下一秒却被徐霁白打横抱在怀里。
心跳砰砰砰直跳,如雷贯耳,耳朵面颊甚至脖颈也像是浸透了辣椒素,红且热。她搂着徐霁白的脖颈,心里小小地说:“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毕竟孤男寡女。”
可她下一秒又想着,徐霁白跟她说过,自己是可以娶她的。
嫁给他不好吗?
她反正是要嫁人的,且越快越好,嫁给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还不如嫁给他。
徐霁白除了有些厌世之外,再无其他的缺点了。
不事生产、不爱科举都不要紧,反正他家底深厚,做个富贵闲散人,享受生活难道不好吗?
由着这点私心,卫约素终而放任自己沉浸在这难得的柔情里。
徐霁白将卫约素带到楼阁上最高一层,楼梯很陡,徐霁白持着蜡烛牵着卫约素缓慢行走。他爱黑鸦,也豢养了许多,所以当人的步履震动楼梯时,惊起黑鸦翻飞。
原先静谧细腻的夜晚突然变得嘈杂起来,直到最高一层,徐霁白推开雕花门,万家灯火落入到眼里。
因为是七夕佳节,扬州城热闹非凡,葳蕤的灯火沿着秦淮河沿线密布,大街小巷里都是人,往来的箩筐、担子,琳琅的货物,鳞次栉比的屋宇、阁楼沿着天际线无止境地密排下去。
仍是闷热的天气,却在此时送来一阵凉爽的风。
卫约素站在平台上,嗅着带着各种味道的风,心情舒展了些。
徐霁白跟在她身后一道出来,“每次我心情很差的时候,都爱上高楼。”
卫约素扭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登高望远,心胸确实会开朗很多。
卫约素正要同徐霁白道谢,突然从河水中央的小洲一跃而上一道绚丽的色彩,它奔腾冲涌,在漆黑的天幕上绽开出一道华丽的光。
一阵接着一阵,卫约素目不暇接,璀璨的斑斓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时明时隐,她难以用自己的心情来形容,直到最后一道烟花冲上天际,徐霁白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心。
明明不是第一次掌心相握,可在这时,卫约素却有一种难言的悸动,她的心绪也像那一道道冲上云霄的烟花一样,明知结局却带着甘愿,去完成最后的璀璨。
好久,徐霁白问道:“喜欢吗?”
卫约素点点头。
徐霁白嘴角微微翘起,卫约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到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大明寺传来。
整整十七道。
传说,在生辰之日,在大明寺敲响钟声,便能受佛祖庇护,福泽一生。
可大明寺不是平常寺院,上一次敲响钟声,还是在贵妃的生辰上。
十七道,卫约素今年亦是十七岁。
她意有所动,看向徐霁白,却见他笑得极浅极淡,伸出食指指向院子。
徐管家和一行小厮乐乐呵呵从内院走出来,舞狮子、走高跷...怎么热闹怎么来,最后还是一个幼童,攀附飞檐斗拱,直上高楼,双手举到头顶献上一碗长寿面。
他缺齿却笑得讨喜:“祝贺卫小姐生辰!”
下面的人喜气洋洋重复同样的话,徐霁白伸出手,接过那碗面,递到卫约素的手中。
“不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但你生辰,总得要热闹一下。”
长寿面有些素净,乳白的面条上只窝着一丁点青菜和一个荷包蛋,鸡汤上荡漾着星星点点的油光,涟漪从碗中心荡到边缘,一直不停。
卫约素捧着那碗面,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她从未过过生辰。
因为卫夫人和卫老爷都刻意去遗忘那一天。
而徐霁白记得,他记得,他也愿意为她庆祝。
卫约素看着徐霁白碗里的倒影,听到他说:“卫约素,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