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只有暗香伴幽独
来人刚靠近,殷雪泥闻到了一股记忆中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一涌入她口鼻,她便抚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发白,额上冷汗涔涔。
片刻后,她露在衣裳外的皮肤上像是泼墨晕染开一般,开出一朵朵墨色的花,是黑色曼陀罗——那“花”底下仿佛有什么虫子在游走,令她浑身皮肉像在被沸鼎烹煮着,疼痛和瘙痒无比,恨不能直接挖肉剥皮。
不消片刻,她整个人的皮肤竟被黑色覆满。
于此同时,她的意识倏然消散。
就像一具战栗的空壳。
那影子靠在她面前的榆木桌上,旁观着她的挣扎,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正自在地抛着一张骨牌,叹了口气:“公主殿下,这‘黑色曼陀罗’的滋味如何?”
“再好的解药也只能顶半年。你啊,每次到时间了都要差我给你送药。”
随后,来人手一扬,那骨牌在半空化为一粒药丸。
他靠过来,卡住她的下颌,令她仰靠在椅子上,长长的黑发顺着椅背滑下去,几乎挨着地面,像是一道流畅的瀑布。
“还是这般美丽呢。”
这人动作轻怜地抚过她的长发,将药丸在她唇边晃了晃,道:“总算回到惘川了?吃了这药,又可以顶半年咯。”
“若是现在不给你解药,你会怎么样呢?”
殷雪泥阖眼,睫毛颤动,像木偶一般。她的右手先前拢在袖中,手中夹着一把小刀,刀柄雕丽,刀刃锋利如蝉翼。
这刀径直落到地上。
来人撇撇嘴:“这种糊弄稚童的小把戏,也就现在的你会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简直是自讨苦吃嘛。”
他站在她身后,勾住她的下颌,顺着他的下巴缓缓抚摸到额头,这才将药丸塞进她口中,又说:“暗杀了我,可没人给你送药了,那个满脑子用鼎蒸小孩的祭司可不会管你。”
“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哟~”
他哼着曲儿,就着站在她身后的姿势,弯腰,在殷雪泥额上留下一个吻。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门被人推开,一道高亢如破锣的声音响起:“哎呦喂,新来的小姐啊,你屋里的那女的,跟点了炮仗似的,动不动就炸——诶,你们这是?”
赫然是先前那仆役小五的声音,正在数落晴儿。
他话还未说完,来人并指一勾,小五的身体便瞬间腾挪到了他跟前,吸入了他袖中挥出的气味。
小五瞬间鼓着双眼,张着嘴巴,无声痉挛了下,很快便如一团棉花般倒下去,再未发出一丝声响。
“你看,我又帮你杀/人了。”
这人拎起小五的尸体,跃至窗前。
“回见,公主殿下~”
下一刻,屋内的灯又亮了,这人已倏忽不见。
殷雪泥缓缓睁眼。她头疼欲裂,总觉得方才好似发生过什么,但又记不起来,嗅了嗅,周廓一切如常。
错觉罢,她想。
屋里点了苏合香。她喜欢燃香,但有时熏香很容易令他昏昏欲睡,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梦。因此,她只当方才那短暂的空白是因这苏合香而走神了的缘故。
歇了好一会儿,她身体逐渐缓过来了。
片刻后,晴儿进来了,问她:“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厮进来了吗?我看他当时往这边跑来着。”
殷雪泥知道她说的是小五,摇摇头:“可能往后门去了吧。”
晴儿哦了声,过来替她收拾床铺,抬头看了她几眼,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打听到了,那个谢孤的曾用名里确实有云鸿。”
“你先前说,你有东西落在他那儿了。小姐,难道他当年偷了你的东西?”
她见殷雪泥不说话,又道:“小姐,我知道你人好,你不像许多人一样记仇,可他到底烧了你的宅子。这么几年没见,人心别说隔着肚皮,那是隔着山海。他当年不过十五六岁,杀人放火,样样都来,如今只怕就……你本就体弱,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殷雪泥摇摇头,又点点头。
晴儿服侍她洗漱更衣,她今日暂不用去拜谒一干殷氏族人,径直在黄花梨木架子床上躺下。
她本该是有些认床的,但这会儿实在劳累,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场又一场的梦。
“恶心的逃生女,没爹的野种,还是个瞎子,哈哈哈哈哈……”
“哟,看她耳朵上是什么,她娘还给她戴栀子花呢。我看啊,到了秋天,咱们应该给她沾满头的苍耳才对。隔壁的春花滚了一头的苍耳,梳头都梳不开了,她妈直接把她剃成光头啦。”
随后,七八个半大小孩一起朝她扑过来,将他她在草地上。
她记得,他们是往她衣裳上、头发上扔了很多苍耳,可梦中却是些老鼠、蛇、蟑螂、蜥蜴之类的东西。
她抱膝坐在地上,冷漠地望着那些人,黑蜥蜴似的眼珠令他们更恼火了。
“看,她的眼睛,真是个怪胎!”
“咱们烧死这个怪胎吧……”
瞬间,无数的火把朝她扔过来。
她被困在火海中心,浑身烟熏火烤,目睹自
己被烧成了一个骷髅架。
接着,画面一变,是上元夜。
到处都是火树银花鱼龙舞。
她和母亲站在拥挤的人群间。母亲似乎被谁叫走了,也许是去买花或者买灯笼了。四周一直有人在喊她。
回头,是那对戴着面具的姐妹——和现实不同,每一回在梦里,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瞧见东西。
那两个半大小孩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姐和幼妹,殷晚玉与殷凝钰。
“阿雪,干嘛一个人在那边啊,过来一起玩儿呀……”
她们笑靥如花,一个拿着狐狸面具,一个拿着狸奴面具。两人朝孤身一人的她勾手,边说边往后退,撺掇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力。
“快过来嘛,一直一个人多无趣呀。”
“你可也是殷府的小姐。”
她在梦中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走。
繁华的人流变成了背景。
她追逐着他们,最后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稻场。
那两人忽然回头。如花的面具上张开了血盆大口。
“嘻嘻,不许到我家来,不许分走我爹。”
“你根本就不是我爹的女儿,你是你娘和那琴师的野种!整天装可怜的小瞎子,一肚子坏水的烂家伙!”
“贱种,坏胚子!你和你娘一样,都是令人讨嫌的狐狸精!”
“你不是喜欢跑吗?跑呀——”
一个两人高的石磙被两人推着,从高处的斜坡上快速滚下来。她卯足全力往前跑,可身体却像被灌了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石磙压过来。
随后,那天幕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石磙,席卷过来,压过她单薄的身体,将她压成了一张肉饼。
俄而,天边无数秃鹫飞过来,开始啄食她瘫在地上的心脏、皮肉、骨血……
随后,戴着狸奴面具的小孩跑过来,扼住她残破的颈:“你真该死啊!谢孤是我的,你又来抢什么!喜欢抢人东西的狐狸精,没人要的野种!”
她空洞地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完整皮肉的身体,用力去掰对方的手……
“……!”
她双手握在颈上,倏地坐起来,从噩梦中惊醒。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锁骨,一耸一耸。她呼吸急促,抚着额头,额上薄汗涔涔。
“最近实在是,噩梦频仍啊……”
她叹了口气,摸索着去点春凳上的酥油灯。
床边依稀坐了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那人伸手,敲无声息地移开了酥油灯。
这只手极为修长,右手中指上戴着一个纯黑金属戒指,被月光照得锃亮。
殷雪泥摸了一会儿,没摸到酥油灯,以为晴儿将它挪到桌上去了,只好罢了。她费力地支膝坐起来,撑着下颌,瘦晰的手腕好似一截白玉,月光照着她的侧颜,清丽脱俗,一股娴静忧悒的美。
她的发丝被晚风吹动了一丝。来人伸手,但指尖并未碰到她的长发,只虚虚地落在附近。
她后知后觉地嗅了嗅,凭着灵敏的感觉道:“谁?”
没人回答。
支摘窗没有关实,更多的风灌进来,她清晰地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起初是清幽细甜的,像是兰花香混合着胭脂的香气。
这香气令他有些着迷,深深吸了口。
但很快,她又闻到了一股龙涎香。
丝丝缕缕,似有还无。
她伸手一薅,来人轻而易举避过。
她脱口而出:“云鸿?”
还是无人应她。
她便只好摸索着下床。双腿本就有疾,身体一歪,差点跌下来。来人下意识伸手,像是要去扶她,但终究又停在原地。
来人将酥油灯放回春凳上。
殷雪泥去扶什么的手触到了酥油灯,一愣。灯光亮起的前一瞬,黑影一闪,如一道黑雾,迅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