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仪萝在船上的日子,心头的盘算一刻也没停下来,这辈子张开眼的时机,说坏是真坏,要是像上辈子那样生死关头走一回,也不知这回能不能熬过去。
可要说好那也是真好,她还小,一切才刚开了头,又因着嫡姐健在开的还是这样的好头,两个多月里,殷姨娘再没在她的眼前出现过,她还想着,这一回,说不得就能趁势留在上房。
哪知道一向软成一滩泥也似的殷姨娘竟会在下船的时候将她抢过去,一双手直要将她搂得透不过气来,便是挣扎也无用,殷姨娘滚烫的泪珠滴进她的脖颈,她的心却凉了个透,总不能再原样来一回罢。
却好似真的叫她料中了,她们进了宅子便由顾氏身边的婆子丫头引着直接到了分给殷姨娘的院子,仪萝在殷姨娘的怀里抬起头来,见着院门上头挂着的那一块牌儿,竟是连名儿也不曾变,还是一所疏兰院。
仪萝在疏兰院中住了好几天,疏兰院的箱笼陆陆续续搬了进来,府里的姨娘和姑娘是主子,既是主子便有一份儿定例,除了每月在帐房支领的月例银子,四时衣裳和房中摆设也都有一套。
桌椅板凳花瓶插屏这些俱是公中的财物,有损毁要上报,报上去管事的确认了就能从库里添了新的来,想要时新的器物也可以报上去,管事的回了顾氏,顾氏点头就能从账上支银子购置,可既是公中的银子,那买了来的器物便还算公中的,除非主子们使了自个儿的月例买来的,余下的,便是一草一木也是公中的。
既是公中的财物,打点箱笼便得上头派了人来按着簿子上头记的一样样点清楚,走之前各院儿里放入箱中的此时又要从箱子里头搬出来重新摆上。
上船之前仪芝派到疏兰院登记造册的是身边的大丫头霜钟,此时勾账自然来的还是她。殷姨娘的帐她已经勾对完了,盛放瓶盒二三事的箱子叫不仔细的下人放在了最上头,行了两月船有些便碎得不成样子。
使了婆子将堆了碎瓷片的箱子抬到院子里,霜钟掀了帘子站在门口,染了丹蔻的手指被冬日的一点子日头一晃,白得生晕,点一点廊下几个粗使的丫头:“青花的一堆,红釉的一堆,各各都要点出来。”嘱咐完这一句,手上帘子一放,转身进了西稍间。
西稍间里仪萝正端坐在炕上,手上捧着一本《小儿语》,一边看一边跟着念,府里的姑娘四岁便要开蒙,可她入了学殷姨娘却总是替她告病,上一回和这一回都才学到《小儿语》。
屋里没人管她,仪萝便自个儿找了《小儿语》出来念,听见门口有响动,抬头一看,见是霜钟,抿了嘴唤一声:“霜钟姐姐。”
仪芝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是惯打趣却又极有分寸的,她们同这位五姑娘在船上已是熟识了,霜钟便笑着应了一声:“哎,五姑娘好。”
霜钟一进来,平常再不见着人影儿的淡蕊也跟着进来了,淡蕊说是仪萝身边的大丫头,一月总有二两的例银,可殷姨娘是个清水浇上去都带不下油花的,大丫头到手的例银便很不够看。
大丫头的例银都是有定数的,除开顾氏身边的每月领着三两,其余几位姑娘身边的俱是二两,只有姨娘身边的大丫头才是一两五钱的月例,可淡蕊在疏兰院拿到手里的却只有一两。
当二两的差自然跟当一两的差不同,淡蕊心里头不舒服,对着殷姨娘从来没好脸,殷姨娘软是软,到了她手里的银子却是抠不出来的,淡蕊甩脸子她便红着眼圈软软说一句:“五姑娘小,没有那么多需要服侍的地方,你的月银自然比不得另外几位姑娘身边的。”
气得淡蕊当面啐她:“打量着谁不知道外头的事儿?不说大姑娘身边的松壑几位姐姐,便是二姑娘身边的袖罗、杏烟,除了例银,姑娘还单独有补贴呢,更不要说吃穿上头,哪一处不精心?我跟着你们娘俩受穷就算了,凭甚个还扣我的月例银子?”
殷姨娘自来口舌上头不利落,强撑着回一句:“你是个不规矩的,没有奴婢样儿”,这也就到了头了。
淡蕊晓得自个儿从这只铁公鸡身上是拔不下来毛的,老子娘也没那么大能耐替她另寻一处儿当差,仪芝、仪莲屋里不知多少人打破了头想挤进去,哪里轮得着她,她能够得着也只有更底下的差事,不但身份上差着一截儿,月钱也只有几百个钱。
干脆白领着一两,也不往这娘俩跟前凑,闲了还跟殷姨娘身边的大丫头银婵磕牙:“主子得先有主子样儿,奴婢才好有奴婢样儿。”
疏兰院里大都是跟淡蕊银婵一个想头的,有了上头两个大的起头,便是洒扫的小丫头子也跟着有样学样,倒真应了殷姨娘半个主子的身份,殷姨娘的吩咐她们向来是应一半不应一半,久了还觉着这院儿里的差事可怪逍遥。
可霜钟来了疏兰院那便不一样,谁都知道到她面前伺候是个露脸的差事,才刚殷姨娘屋里勾账是银婵陪着,这会子轮到仪萝这边勾账,淡蕊也跟了进来。
仪萝见着淡蕊,鼓了嘴儿吩咐:“淡蕊,茶。”
淡蕊此时还有什么不应的,嘴里“哎哟”一声就去倒茶:“倒浑忘了,霜钟姐姐略坐一坐,我这就取茶去。”
霜钟一眼扫过去,仪萝身边的小几上,不说茶了,便是茶杯也无有,走过去摸一摸她的头:“五姑娘用的甚个功?”
《小儿语》不过薄薄的几页纸,殷姨娘拘了她少去学里便是为着姑娘们去了学里要吃点心,仪萝告病不去,那每月的二两点心钱顾氏也没划了去,可不是又多了另一处进项?
上不了学也没有别的书,殷姨娘自个儿不识字,哪里会想着花钱给她淘换书,仪萝抬起头冲着霜钟笑一笑,糯糯道:“《小儿语》,杨先生正念到‘从小为人,休坏一点’。”
大家子里再没有六岁的姑娘还在念《小儿语》的,霜钟拾起仪萝的手,引着她往下念:“五姑娘再这念一句。”她是丫头里少见能读会写的,这样的丫头在下人里头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下一句仪萝就不大认识了,拧着眉心,虚了声气儿,小声念:“西水住收。”
霜钟面上不显,只在心里叹气,大姑娘在五姑娘这个年纪已经背得许多书了,五姑娘竟是连她这个丫头也不如,见着淡蕊取了茶来,抚一抚仪萝的鬓角:“五姑娘可聪明。”
仪萝也知道自己定是念错了,面上却高兴,指着淡蕊倒来的茶:“姐姐喝茶。”
喝了茶,霜钟便跟淡蕊两个开了箱子验看,这些年顾氏赏下来的东西怎么也能凑几箱子,可除了公中开给姑娘的物件装了几个箱子,真正属于仪萝自己的东西一只箱子便装尽了。
当日装箱的时候霜钟就知道这里边有猫腻,可只要公中的账目没问题,其余的也不是她该管的,哪知道就是这公中的账目,今儿却对不上了。
原本是要露脸的,这会儿却急得鼻头浸汗,淡蕊急得直跺脚,最后一只箱子点来点去都少了一件儿提柄描梅的树樱壶,仪萝身边的这些该是她在管,当初装箱也是和霜钟一道儿点的,霜钟这边提笔一记,落后便贴了封条,只等着小子们抬上船去。
仪萝趴在榻上反反复复念那几句小儿语,等听见淡蕊一连问了霜钟两次:“姐姐可是记岔了?再没有梅柄树樱壶的”,仪萝心底一沉,难不成,这一世殷姨娘竟是这样早就将她得紫砂壶送给了潘嫂子?
霜钟自来不曾叫人这样浑赖过,她若这点子事也办不好,也不会在仪芝身边这样得脸,当初也是点了两三遍核对无误才贴的封条,如今出了岔子,左不过就是疏兰院和看箱笼的,这还没怎么样呢,凭她也想把脏水往自家身上泼?她要是认下了,打的可不是她自家的脸。
霜钟一声冷笑:“淡蕊姑娘不如先去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处问一回,梅兰竹菊的树樱壶可是一整套的?太太可是赏了几位姑娘独忘了五姑娘?”
淡蕊哪里敢去问,她还不似霜钟疑到了看箱笼的头上,东西一丢,她头一个先疑的就是殷姨娘,可这事儿她是担着责任的,不论她在疏兰院如何当差,在太太那里,她就是五姑娘的大丫头,东西丢了头一个疑的可不就是她?不如将这事儿抹过去,大家面上好看。
可有了这一出,不用再查访霜钟就认定了淡蕊在弄鬼,说不得就是她悄没声开了封条偷盗了出来,那样一套树樱壶,贱卖了也还能得着千百两。
她们这边声气一高,那边殷姨娘就听见了,也不知她的一双耳是不是一直贴在门口的,这边才起了风头,风都还没刮起来,她那边先就觉着凉意了。
殷姨娘紧走了两步进得西稍间,才挨着软塌就先哭得一声,再将仪萝一把搂在怀里,明明身上还在打抖,眼儿也不敢向霜钟瞧过去,嘴里却道:“求姑娘别嚷出去,原是萝姐儿病中糊涂,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