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程茵跟在小顾氏身边,一边打呵欠一边混混沌沌地想,很明显她爹和她大伯父都不大待见西院里那位二伯父,可是作为一家人又还要顾着面子情,他们俩男人不想去装个醉睡一觉也就不去了,可是作为他们身后的女人,顾氏姐妹俩显然没少单枪匹马地去那边趟雷。
程茵觉得能养出柳如瑄那种儿子,她的这位大伯父估计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程茵就想起了半个月前她娘和连妈妈的那一场对话,当时她们提到她娘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舅舅做主嫁过来的。
这个时代盲婚哑嫁当然很正常,一个女人嫁得好与坏全看在家里作女性主的那位话事人靠不靠谱。
在连妈妈和她娘眼里,她那位大舅舅只是见了老爹柳士沅一面就直接拍板要将她娘嫁过来了,程茵私以为这话肯定有一定程度上的夸张,既然她那位姨母兼大伯娘早就嫁过来了,那么她那位大舅舅就不可能只见了那时候还只是他妹夫的兄弟的柳士沅一面,再怎么着还是有好几面的。
显然连妈妈和她娘都认为大舅舅很靠谱,对她爹柳士沅很满意,她们满意的标准是什么?或者说大舅舅选妹夫的标准是什么?程茵的心底浮现出两个字,前途。
女人们从小活在深宅大院,到了时间就被送往一个又一个前途身边,从一方四角的天空到另一方四角的天空。明明她们美丽、聪明又能干,只要有机会完全可以凭自己挣出一份前途,却成了别人前途的附庸,为了本应属于她们的东西活得小心翼翼甚至自欺欺人。
柳士沅已经算得上这个时代难得体贴妻女的男性了,可是他不喜欢二伯父就可以装醉不去,就可以让她的妻子独自去面对,在程茵看来这体贴也是有限的,顾氏还要告诉自己这是很正常的,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他也不容易。他不容易难道她就容易了吗?这是一个女人的独立性被阉割的时代。
程茵一想到自己将来要嫁的人可能还不如她爹,心底就一阵悲凉,她不想将自己的人生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是她的娘亲没得选,她也不可能有得选,她也没有勇气能以一己之力去对抗这个世道。
年仅两岁的程茵严肃地思考起了自己这一生的重大课题——婚姻。她娘和她爹虽然已经一起生了一个孩子,现在看起来也还是一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程茵承认她在这个家过得还算好,柳士沅和顾氏弥补了她生命中父爱和母爱的缺失,这也是她在时代的慰藉。她做人家女儿做得很开心,可在她看来,假如她是她娘,她一定不会对她爹这样的另一半感到满意的,而穿越到古代这种事都能让她赶上,可见她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也就不指望能遇到一个比她爹强的结婚对象了,十有八九还会远不如她爹。
程茵给自己的古代生涯记上了第一笔,以后嫁人了,爱不爱的就不要奢求了,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现在,要好好享受难得的闺中生活,看看她娘就知道,成亲以后哪里还有清净日子过。
程茵随着小顾氏一路行到西院,迎出来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程茵目测了一下,她脸上的粉大概都够包一顿饺子了,满头的珠翠穿插得毫无章法,挤挤挨挨的,一眼看过去就要让人头皮发麻。
妇人笑得一脸殷勤,一口一个“三太太”叫的欢畅,团团指挥着丫头们上茶上点心。程茵还以为这位就是她二伯娘了,一时看不出她娘说的可怜在哪里。
小顾氏拉着程茵退后半步,躲过了妇人企图摸程茵脑袋的手,平静地看着她,“花姨娘,怎么不见二嫂子?”
花姨娘碰了个软钉子,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跟正院里的那个女人差的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二房里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她说了算,这些正头太太却一个两个都看不起她。
程茵这才明白,眼前这位一把年纪的花蝴蝶是个小星,一个小星充了正头太太的款出来待客,她娘并不买账。大概天底下就没有真的能从心底待见小三的正室,即使是在纳妾合法合理的古代,正头夫人们再贤惠大度,也不能容忍妾室作了正头太太的主。连她娘亲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一个小姑娘从厅里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程茵扯了小顾氏的袖子,示意她去看。小顾氏对着小姑娘笑着招了招手,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了,小顾氏就问她,“五丫头,三婶婶且问你,怎么我来了,倒不见你娘?”
程茵觉得这位五姐姐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瘦胳膊瘦腿的,比她这个病过一场的人还弱。仪蕴怯生生的,有点怕人,说出话来声音也细细的,“娘亲在画画”,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三婶婶来了,有好吃的,我饿了。娘亲不知道。”
作为一个现阶段经常词不达意的小朋友,程茵瞬间理解了仪蕴了话,理解了又觉得很心酸。看来二伯母根本就不知道她们的造访,至于为什么不知道,看看这位花蝴蝶的架势也就明白了。
仪蕴那句“有好吃的,我饿了”差点使小顾氏当场落下泪来,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看见别人的女儿受委屈更能感同身受。要是有一天柳士沅纳了小星,让别的女人虐待妞妞,她简直要恨死过去!
花姨娘连着“哎哟”了几声,“姐儿可不能乱说话呀,太太一向深居简出,不理庶务,一家子住着,我虽拙些,少不得帮着料理料理,正院里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捡着最好的来?想来也不过白替人辛苦一场,红口白牙的倒像是我慢待了太太姐儿,我是哪个牌面的人,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儿,就是我敢,我们老爷也必是不依的。”花姨娘拿着帕子直抹眼睛,哭天抢地的,倒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仪蕴就愣愣地盯着花姨娘,也不知听懂听不懂。小顾氏揽了她在身前,还是温柔好脾气的样子,“五丫头才多大,哪里晓得这些个,花姨娘这话想是说给我听的?”笑了笑继续道,“既如此,少不得我就费心劝劝二嫂子,自家的细务还是要自家打理的好,也省得再累着花姨娘不是?”
程茵冲着仪蕴笑了笑,叫了一声“五节节”,仪蕴愣了一下,也对程茵不好意思地笑。程茵到这时候才咂摸出点味道来,娘亲哪里是只有温柔,换个人也许她会说绵里藏针,既然是娘亲那就必须是刚柔并济,暗赞一声这说话的艺术。其实花姨娘那番话水平也还是可以,联想到她那位大哥哥柳如瑄的行径,程茵不禁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看来这对母子生平最善倒打一耙,遗传的力量真是强大。
这番话听下来,哭诉倒是不哭诉了,花姨娘立马端了笑脸出来,“三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们太太这一向身子总不见好,说不得还是得我这个没用的人胡乱支应着才是,不让旁的事扰了太太静养。我原是个笨人,说话急了些,三太太不要见怪才是。”又一叠声叫着“翠钿”,“五姑娘饿着了你就不知道捧了点心给她?要是把五姑娘饿出个好歹来,我吃罪不起难道你就吃罪得起!”
仪蕴低着头,瑟缩着小声道,“翠钿病了。”花姨娘就住了嘴,姐儿的一个丫头病了,姐儿就得饿肚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小顾氏点点头,“既是误会,解开了就好,倒不知二嫂子病了。”说罢牵了仪蕴和程茵就往正院而去,没道理她一个主子太太要和一个二房姨娘平起平坐闲话家常。
花姨娘也知道今次是留不住人了,打点了人手给她们引路,等见到董氏,一应茶水点心都已齐备了。
二房的正院看着也不比长房的小,程茵却总觉得少了些气象,倒像是久无人住了。
董氏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裳,浑身上下全无妆点,只头上别了一支藤簪,式样倒还别致,见到她们,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对周遭的变化视若无睹,嘴角的笑意似有还无,“三弟妹这一向少见,六丫头长大了许多。”
仪蕴见了亲娘就显出高兴的神色,也不怕人了,欢欢喜喜地蹭到董氏身边去,董氏掏出帕子,细细摁着仪蕴额角的汗,轻声问她,“叫过人没有?这是你三婶婶。”
仪蕴从董氏身后探出头来,弱弱地叫了一声“三婶婶”。
小顾氏掏出一个长命金锁来要给仪蕴戴上,仪蕴仰头看着董氏,待她点头才来到小顾氏身边。
一路上小顾氏早就嘱咐过了,程茵随后也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二薄凉”。
董氏牵了程茵到她的画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在她面前展开。程茵撅着脑袋一瞅,稀罕得不得了,画上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捧着一串同样胖胖的紫葡萄呵呵傻乐,程茵盯着画上那个娃娃的脸思索了一瞬,画上的人可不就是她自个儿吗,只不过比她现在显得更小一点。
董氏见她喜欢,将小像复又卷起来,递给程茵。程茵抱在怀里就不撒手,乐呵呵的模样跟这副小像上画的如出一辙。
小顾氏见女儿欢喜得紧,眼里也满是笑意,很是感激董氏的这一片心,“听说二嫂嫂这一向病着,这样劳心力的事情好了再做也是一样的,二嫂嫂当好生将养才是。”
董氏摇了摇头,神色淡淡的,“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什么大碍。前儿你送的那块松烟墨倒是难得,白放着岂不可惜,我也就这点微末小计还拿得出手,六丫头喜欢便好。”
小顾氏见她还是这般无悲无喜的模样,心下慨叹一回,转而提起此番来意,“我这回是来跟二嫂子作辞的,士沅谋了南省的缺,不日就要启程了。”
董氏的眼里出现了一瞬的波动,抬眼时却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浮现一抹淡笑,“这是好事,恭喜弟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