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柳如瑱从暗影里走出来,像是正巧从这里路过,身板笔直,面目沉静,抬了眼平静地看着柳如瑄,说出话来语调都不带起伏,“瑄大哥让三弟好找,今天怎么没去学里?徐先生明日要考校《大学》,让你好生准备。”
柳如瑄的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就变得更加苍白,瞪大眼睛望着柳如瑄,配合着眼下的一圈青黑看,活脱一个枉死鬼,竟然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明……明……明明明明日,要……要要,考……考考考”
仪芝先是幸灾乐祸地瞧着柳如瑄,然后又满怀敬佩地看向她三哥哥,暗道三哥哥果然很有教导主任的风范。只见柳如瑱眉毛不抬眼睛不眨,仍旧平铺直叙道,“徐先生说瑄大哥明日只要能通过考校,他就不追究你今日为何没去学里。”
再没想到噩耗会来得这样突然,柳如瑄哪里还顾得上发狠,心里只剩下怕了。徐先生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是明天的考校通不过,徐先生打算跟他爹柳士沚磋商一下他接下来的学习计划,他可就有苦头吃了。想起柳士沚那根粗长结实的家法,柳如瑄背上就是一层冷汗,忙慌慌回院里温习功课去了。
说来也可笑,明明柳士沚自己就是个不上进的,看见嫡亲兄长和庶出弟弟渐渐地都出息了心里又酸得厉害。自己却懒怠动弹,非逼着儿子上进,可是他是个管生不管养的人,养了个儿子比他还混账,兄长的儿子柳如瑱比他的儿子小了整五岁,学里的先生都青眼有加,回回都夸孺子可教,自家的儿子长到十二岁上却连一本《大学》的句读都没画完。
老子不如人,儿子也不如人,柳士沚的一颗心像被人攥住了似的生疼,且随着柳如瑱越大越出息,柳如瑄也越大越纨绔,连带着柳士沚喝蜜水都透着股酸味,脑门就更冲上了血,看自家儿子就越来越不顺眼,柳如瑄的那些事闹到他面前就是一顿教训,特别是跟读书相关的事,教训手段从口头到手头视情节轻重不定。
柳如瑱话只说到这里,稍微侧了身对仪蕖点了一下头,平静地打了招个呼,“大姐姐。”然后才从容不迫地扬长而去。至于柳如瑄明日要是没能通过考校会发生什么,三哥哥没说,仪芝当然也就无从知道,但是从柳如瑄惨无人色的面色来看肯定不会让他好受就是了。
仪芝很阿Q地寻思,戒尺这种从历史的长河沉淀中脱颖而出,即使在几百年后仍能在某些老师手里发光发热的物件儿肯定是少不了的吧,瑄大哥哥这个样一看就是没好好学习的,希望那位学里的徐先生一定秉公执戒尺,狠狠地督促瑄大哥哥用心学习。
不知何时,挡在她们身前的妇人已经走掉了,仪芝四下里望了望,灯影朦胧的再找不见人影。仪蕖走上前去,揽了两个妹妹在身前,耳中只听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是仪芙终于姗姗来迟。
早先出来的三个女孩儿中,仪芙是年纪最大的一个,更何况是她起了头闹着两个妹妹到外头来,仪蕖想着刚才那一幕,心里止不住地后怕,眉头紧锁,说出来的话就有点严厉,“好好的你闹着妹妹外头来作什么?里头茶水点心地伺候着你还嫌不够?带了人出来自己又跑掉是个什么道理?况且两个妹妹素来身子弱,要是着了风受了惊你待怎样?”
仪芝从仪蕖怀里偏过头来,眼见着仪芙一脸茫然地看着突然生气的仪蕖,显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脸上的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张着眼委屈地看着她,泪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紧接着“哇”地哭出声来,转过身就跑掉了。
仪蕖看着妹妹跑掉的背影,在原地紧跺了两下脚。
仪芝和仪蕴被仪蕖牵着回到厅里的时候,气氛稍微有点诡异。桌子已经撤了下去,长辈们都不说话,满室里只有柳老太爷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小顾氏低着头,叫人看不见她的神色;大顾氏掏出帕子给仪芙擦着眼泪鼻涕,嘴角绷着;董氏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在仪芝看来,满屋里只有她神色如常。
小顾氏抬起头的时候已柔和了脸,笑着着冲仪芝招招手,仪芝就蹭过去挨着她的腿;仪蕴和仪蕖也各自去到自己的娘亲身边。仪芙看见仪蕖过来,在大顾氏怀里扭过脸去不看她。女孩儿也被这氛围所染,自觉地都不说话,仪芙还在掉着眼泪,却一丝哭音也无。
屏风那边突然有人使劲咳了两声,拉扯出喉咙卡着浓痰的风箱声,仪芝就知道这是老太爷在咳嗽,她一天之内已经有幸听了两回了。仪芝以为,这回柳老太爷咳得比早上那次真情实感多了,像是随时都要闭过气去。
接着是一阵拍着胸口顺气的声音,半晌之后,老太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老二你自己说,你待怎样?”
仪芝懒懒地趴在小顾氏的膝头,心里暗叫一声“哇哦”,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戏连连,压轴还都是二房的角儿,就听她的那位二伯父哼哼了两声,怨怪道,“老三如今眼见着是要出息了,爹的一颗心偏了过去也是应当,我是个没出息的,不敢奢求爹能一碗水端平,但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只望您偶尔也顾念顾念我们这些个没出息的才是。”
这番话听得仪芝心里直起腻,鸡皮疙瘩突突地往外冒,寒津津打了个冷战。一出大戏赶了个晚,没头没尾也品不出多少味道,让人受不住的是这位二伯父说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埋怨的意思,出口却是撒娇的语气,儿女成双的人了是怎么有勇气当着这许多人这样说话的?诚然当中隔了屏风,可是屏风能挡住人的视线挡不住声音啊!
仪芝抬了眼悄悄地去看别人的反应,大家却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妇女同志们都很端得住,只除了仪蕴的嘴角似乎抽了一下,仪芝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又是一声突如其来茶杯砸地的声音,在场的女孩儿们都被惊了一跳,仪芝没想到连同样的惊吓一天之内都要经历两回,太阳穴和小心脏都突突地跳,小顾氏就将她紧紧往怀里搂住。
老太爷一个“滚”字吼出口,明明是不欢而散,太太们却俱都缓了神色,各自带了自家的孩子往外走,出了长松堂又多多少少显出点不以为然来。
小顾氏是要带着仪芝径直出府门口去的,她们的宅子离城门很近,隔了三四条街的猫儿胡同,胡同最深处门口栽了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那家就是,现在进城正好能赶在宵禁前回家。
大顾氏和董氏一行直送了她们到门口,天色暗了大半,柳府门前的灯笼已经燃起来了,灯影投在地上就有了点昏惨惨的味道。
许是真应了仪蕖的话,小孩子体质弱,着了风又受了惊,仪芝的脑袋晕乎乎的。绿枚留了守着院子,连妈妈是跟了来的,早上进府之后仪芝就没见她了,此刻却已经埋头守在马车旁。
小顾氏和大顾氏少不得就要依依惜别,又拉了董氏寒暄一阵,柳士溪带着柳士沚也将柳士沅送了出来,仪芝打眼一瞧,连三哥哥柳如瑱也出来送行了,独缺了那位大哥哥柳如瑄,想必是正在奋发图强。
长辈们自然是还有话要说,仪芙悄悄扯了仪芝的袖子到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秋香的荷包来,上边歪歪扭扭几根线,也不知绣的是几条虫子还是别的什么,脸上是很得意的,“六妹妹,这个荷包是你四姐姐我亲自绣的,里头装了许你的红宝小钗,咱们一人一支,你要仔细收着,等再过几年你有头发就能戴起来了。”荷包是仪芙见丫头们绣着好看,自己闹了玩起意绣的,人小手小哪里是拿针动线的年纪,绣了半年也只得了这几根线,她自己却宝贝得很,丫头们要帮她改她都是要不乐意的。
仪芝嘴里说着“蟹蟹五节节”,心里却酸溜溜的,她怎么没有头发了?她有头发的啊,虽然现在看是短了点,也细了点,过几年她长大了那时再看谁有头发!
掐着时辰到家,顾氏和柳士沅领着仪芝先进去了。她们在这里住着,人口简单,宅子不大,车轿是没有自己预备的,车和把式都是随用随租,连妈妈掏出银钱来付了,又约好了后日一早多领几个把式和大车来,装了家什走广渠门去码头。
车把式是用熟惯了的那一个,一听说有生意又是走远路,满口里只有答应,赶大车去码头是远了点,可是赚的也多,更何况这家的太太一向出手大方,他一听音儿就知道这家是要举家搬迁了,半月前那样大的排面,门上报喜的老爷们个个精神,他还跟着讨了几杯喜酒喝,这样的喜事,明儿的赏钱是跑不了的,岂不比他拉一些零散活计挣得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