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第二天起来就听外头的小丫头子叽叽喳喳地说下雪了。
雪下在地上,湿漉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厚重的棉帘子一掀开,雪粒子混着风就往屋子里头钻,顾氏吩咐了在明间摆下两个大火盆,进门的婆子媳妇都要先搓手跺脚地在明间里把身上烤暖了,再往稍间里头去。
顾氏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伸手按了眉心,神情有些倦怠,昨儿夜里柳士沅醉了酒,倒头就睡,臭气熏天地熏了她一宿,半夜里又打起鼾来,闹得她一夜不得安宁。
堪堪挨到他起身上衙门,她也该起来主事了,事赶事的时候,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闲,手里的帖子已经排到来年春尽了,县丞家里、主簿家里,县里有头脸的士绅家里,更不提还有府里的。
好在年前家家忙乱,她们又是新搬来的,还没哪家的主母那么没眼色,将帖子下在年前,总算还能稍稍喘口气。
仪芝看着顾氏眼下的一团青黑,大冬天的,她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做梦,顾氏却天不亮就起来起来主事了,可见女人一旦成了亲,过的就不是人该过的日子了。
连妈妈在下首坐了,绿绮还特意给她多加了一层褥子垫上。
“前一向老婆子随太太回大宅,遵太太的意思去咱们那院儿里走了一回,倒不曾瞧出多少不妥来。”连妈妈斜了身子侧坐着,笑着对上首的顾氏道。
顾氏将手中的白铜提柄小手炉交给绿松,拿起盛了温羊乳的雪绽盏儿哄着仪芝喝下,偏过头朝连妈妈道,“她们在那边还能守着不容易,趁这时节,该提的就往上提提。”
绿枚打开炉子,拨了几下炭火,再加一块梅香饼儿进去,趁着顾氏手里空闲的时候,递了过去。
仪芝趴在顾氏身上,一股幽幽冷冷的暗香就散了出来。
“老婆子省得”,连妈妈点一回头,接着道,“不过,这回跟来了一对儿叫倚红、偎翠的丫头,原先是二老爷院里的,说是花姨娘打发她们到院子里帮忙做一些洒扫的活计,想是蒋大人不识得的缘故,一并带了来,还要请太太示下。”
仪芝伸了手去探顾氏怀里的小手炉,不慎将一个指头卡进了炉子上边一个镂空透出的洞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外拔指头,一边暗道,看来这“不曾瞧出多少不妥来”,就是还有一些地方不妥的意思了。
顾氏好笑地嗔了她一眼,帮她把指头拿出来,干脆将炉子整个儿塞给她,吩咐绿松再拿一个来,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沉吟半晌,“这可难办了,她们的身契又不在我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使唤”,又问一句,“多大了?”
“倚红十六,偎翠十七”,连妈妈沉声道。
“她们自己是个什么想头?要是愿意呢,就继续做洒扫丫头,每个月多给一百个大钱就是了。要是不愿意,就等来年置了田庄,发到庄子上去。咱们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把她们带上。”
“老婆子问过了,倚红整日里还跟原先一样,在院里做一些洒扫的活计,倒是偎翠说了,愿意到太太跟前来伺候。”
顾氏就透出点似笑非笑的神色来,“她倒是个勤谨的”,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一处儿来的还是在一处的好。”
绿云得了顾氏的吩咐,要给仪芝做一顶烧绒帽子,正拿了图样子,拉了仪芝,趴在顾氏跟前的小桌上,两个头碰头地指指点点,闻言笑着抬起头,“奴婢斗胆跟太太讨个情儿,我们后头罩房院里,枯叶子老往廊上飘,不曾想今晨就飘起雪来,湿滑得厉害,不如就把这两个丫头给了我们罢!”
连妈妈也笑起来,“这倒是个好去处。”
顾氏点了头,也就将这件事丢开了。仪芝浑不在意,她一日里不知道要看顾氏处理多少事情,有时候听一耳朵,有时候不听的,但凭心情。
埋了头继续瞧绿云做的花样子,感叹一回这些丫头的心灵手巧,有这样的手艺,简直就是行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呀!
余光里瞟见绿绮在隔间里冲绿枚招手,绿枚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过去了。她心里还念着昨儿的事情,撇下绿云,下了榻,迈着小短腿也往隔间去。
虽则是存了听墙脚的意,也没想到真的就能听到。隔间里绿绮拉了绿枚背转着身子说话,浑然没注意到仪芝进来了。
正巧听见绿绮对绿枚道,“昨儿的事我俱都知晓了,与你为难的是小厨房的石叶,我已叫绿松罚了,你不必伤心。只是粥却是没有了,太太不爱那个,绿松向来是按数儿备的。这南省的梅花倒开得好,绿松今儿新做了梅花糕子,你回头去我屋里拿。”
绿枚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襟,嗫嚅道,“不是为难,原就是我顶了她姐姐的差事,她心里有些不高兴,也是应当的。”
绿绮拉了她的手,替她整了整发皱的衣襟,耐了性子开解她,“可知你这话就错了,姐儿的事情自然是有太太做主,哪里轮得到底下的人说三道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罚她也不单是为了你。你来的日子短,不知道,我们这里素来最重规矩,石叶坏了规矩,自然就该受罚”,绿绮又拍了拍她的手,接着道,“按理,你我识得的日子尚浅,我不该说这话,可太太既把你托了我,少不得我就要多几句嘴,你不要见怪才是。”
绿枚:“姐姐请说。”
“太太既允了你担这份差事,你自己也要立得起来才是,没道理姐儿身边的大丫头反倒要看那些底下人的脸色。”
昨儿太太提了月钱的事,她回头就去告诉绿罗,绿罗还奇怪,太太早嘱咐过了,怎么这会子又巴巴饶她走一趟。
绿绮本来心里就存了疑惑,听了这话,前前后后理一回,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天挑丫头,姑娘点了绿枚,当着连妈妈、薛妈妈和满屋子丫头的面,太太亲自给做的脸,绿绮心里头清楚,这脸不是给绿枚的,是给姑娘的。
绿枚隐隐约约心有所悟,却不是一时间就能转过弯来的。绿绮见她面上还是懵懂,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被惊了一跳。
“今儿可叫我撞上了!你们两个太太亲点了照顾姑娘的蹄子,怎么姐儿都站在眼跟前了,却只顾着自己说话?”
冷不丁听见绿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仪芝也唬了一跳,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绿枚同绿绮一道儿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他们身后的仪芝。绿绮抱了仪芝在熏栊边上坐了,又给她塞了个热茶杯在手里头,皱了眉看一眼绿云,绿云撅了嘴,却是不再说什么了。
绿绮看着和善,素来也稳重,却是最早跟了顾氏的,在丫头中很有些积威,绮罗松云四个掌事丫头里,她是排了首位的。
绿绮这番动作,为的是不叫绿云说出别的话来。
且不说她才刚开解了绿枚,一个有能耐的大丫头又岂是一朝一日就能教出来,操之过急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哪里能教绿云再说出吓她的话来,更兼姑娘还在呢。
不过,绿枚是没心思注意到绿云的话的,她也被吓了一跳,不是被绿云,却是被仪芝。不期然就记起了昨儿夜里仪芝问话的神色来,心里头慌得没底,总觉得姑娘看着小,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仪芝默默埋着头,吸溜一回手里的茶水,绿绮和绿云是不会认为她是有意进来偷听的,最多以为小孩子见了身边熟悉的人,贪玩跟了来,她却不想绿枚也这样想。
昨天决定向绿枚问话就定了主意的,她要让绿枚认为,她是一个早熟的小孩。也仅仅到这个程度而已,再多熟一点就该吓坏人了。
明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除了无法打破这个时代的封建等级制度,横了心,闭了眼,目光投到眼跟前,她还是衣食无忧,家庭和乐的,可心里就是没来由着慌。
忍不住就要未雨绸缪起来,选了绿枚做她的大丫头,她未来必然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待在她身边了,如果能陪嫁再陪房,这陪伴指不定就是一辈子的。
那么建立彼此间的联结就很重要了,她现在还太小,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做不了,如果能和绿枚达成有效的沟通,万一发生什么事,也不至于抓瞎。
可是这个熟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她现在要是抬起头对绿枚笑一笑,会不会吓坏她?
千回百转叹了口气,绿云仍旧拿了她的图样子来引着仪芝翻,绿云跟过来,本就不是为了听墙脚。
俟着仪芝选好了,也不多待,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冷笑一声,“你们尽管弄鬼,我去给太太看姑娘挑的样子。”
仪芝很犹豫,她是不是也该出去了,把场地还给绿枚和绿绮?说实话,她觉得绿绮提点绿枚的话句句都在点子上,难得是态度还很好,可见顾氏真的是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