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仪芝心里暗自着急，这么长的时日以来，第一次恼恨起自己穿到这么个小孩子身上，又赌咒发誓一回，一定要教绿枚识起字来。
只好再度耐下性子，操着她那含混不清的调子，吃力地将书房里的见闻描绘一番。绿枚听完当场就白了脸，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哆嗦着身子，嘴唇发干，“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可不是不能乱说，别说这样的宅院里，就是市井乡下的寻常人家里，这样的脏事也是要教人吐唾沫星子的。这样的太太，这样的老爷，在她眼里都是云端上的人物，再不曾想有人胆子竟然这样大。
原先在京里，老爷才中了进士那会子，时常有人上门吃酒道贺，满以为是把这辈子都没福瞧见的热闹和体面都瞧过了，夜里发起梦来也做过几回嫁了进士老爷的梦，始终想不出进士老爷该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却也从没肖想过别人的进士老爷。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在见了太太这般家世、容貌、品格的天仙似的人物后，还能上赶着往老爷身边凑，太太那样大方，她们丫头子住的院子里也给镶了块磨得蹭光透亮的西洋镜，她敢是不曾仔细照过？
如此诸般驳杂的念头闪电也似的在心里过一遭儿，害怕又变成了生气。
她自被人拐了去就饱一餐饥一餐的，进了这府里作了丫头子日子才好过起来，太太仁慈，如今带着她来了这么个神仙洞府样儿的地方，又不嫌弃她蠢笨，使她做了个姑娘身边的大丫头，吃穿用度跟戏文里写的小姐一个样，是几辈子才修得来的福气。
仪芝也不辩解，就静静将她望着。
一颗心沉到底，一时间连仪芝的情状都顾不上怕了，说出话来就有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姑娘不用担心，我这就告诉太太去！”
见她竟是要转身就走，仪芝叹了口气，说话是来不及了，只好拼命抱住她的腿，恍惚间还想着，这怕是她干过最吃力的活计了。
见绿枚满面狐疑，仪芝就问，“泥，识得，她？”
绿枚这才醒过神来，她怎么能够说得清，又不曾亲眼见到，又不知道是谁，单表一回是姑娘嘴里的话，怕又要引人说嘴，说她借了姑娘名头行那些下作事，哪里能教别人取信于她。
一时间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仪芝已是想过了一回，手上将才刚写字的那张纸撕得碎碎的，塞到绿枚手里，叫她寻个便当的时候拿去烧了，低头抚弄几下那一丛小兰花，再抬头就是胸有成竹的神气，“你先不要声张，只回去捡那穿起今冬新衣的，又掐了腰肢的，细瞧一回。”
绿枚依言行事，先将仪芝复带到太太跟前，自己再袅悄儿回后边罩房院里去。
这天一阵冷似一阵，天见儿地彤云密布，晚上飘雪粒子，白天就刮风，院子里一层厚雪，一层落叶，扫也扫不及。
雪飘到廊上，化了就是一片湿滑，绿枚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她在这边搓着手哈气，底下洒扫的丫头却热得鼻尖冒汗，见了她就老老实实地叫一声，“枚姐姐”。
宅子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论年纪大小，末等的都要管上等的叫一声姐姐。有了石叶在前，就算背地里还有些不好听话，也不会有谁再闹到她跟前来。绿枚冲她笑着点一点头，脚下却不停，径直先往她们几个大丫头住的西边屋子去了。
西边的屋子日头充足，宅子这样大，屋宇一重叠一重，其他的屋子鲜少照到太阳，即便是丫头住的屋子也分出三六九等来了。
她是跟绿绮同住一间屋子的，本来绿绮是和绿罗两个同住，绿云又和绿松两个同住，自顾氏点了她作仪芝身边的大丫头，又叫绿绮小心提点她，绿罗自个儿就搬了出去，让出一张床来教她两个同住，做起事情来也便宜些。
从廊上走过去，打头就是绿罗的屋子，再没有哪个丫头够得上跟她一个屋里住，她一个人住着倒也自在。
绿罗这两天身上正闹不自在，太太准了她歇两天。绿枚打从她门前经过，不曾想她嫌屋里火盆多了燥得慌，裹了被子坐在床上，敞了门贪凉。
百无聊赖打眼瞧见绿枚走过，伸了脖子，一叠声问她，“你这蹄子不在前头看顾姑娘，敢是到这里躲懒来了？！”
顾氏身边的这几个大丫头各有各的秉性，却都是知事的，绿枚不知道她们心底对她突然成了姑娘的大丫头有没有微词，但是教导起她来却都是尽心的。
绿枚向来不托大，见了她们几个都要叫一声姐姐。听见绿罗唤她，就停了步子，走到门口朝里边张望一回，知道绿罗素性是个烈的，也不吃心，笑着答道，“绮姐姐在前头陪着太太选料子，打发我回屋里取东西来。”
没影儿的事她不敢胡乱说出来，一句谎话扯出来，心里七上八下跳得厉害，笑里就带出勉强来。
绿罗点一回头，“你去吧，别误了差事。”
绿枚才走出两步，绿罗又将她喊住了，僵着身子转过来，心里擂鼓似的，面上却要笑着，“姐姐还有事？”
绿罗身上的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对她朝桌上努了努嘴，“好妹妹，我懒怠动弹，你帮我倒杯茶再去罢。”
绿枚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笑也笑得松快了，手快脚快地给绿罗倒了茶，转身出去就要把门带上，“姐姐这两日身上不爽快，外头风大，冒了风就不好了。”
绿罗一口暖茶刚刚咽下去，眼见着门要合上了，扯了嗓子喊一声，“哎！你给我留个缝儿！”
绿枚就给她留了一个缝儿。
沿着廊子，从西边慢慢儿往东边走，上了锁的屋子就是里头的丫头上差去了，也有几户门板开着，几个姐妹凑了一块儿说话，绿枚站在门口打声招呼，里边的人就忙着站起身来给她设座儿倒茶，再叫几个“枚姐姐”。
她却答几句话就走，直将这后头二三等丫头的屋子逛遍了，也没瞧见一个姑娘嘴里那样的，倒是很有几个已经把今冬的衣裳上了身，却没见谁着意把腰身掐得细细的。
能在顾氏和柳士沅身边伺候的，都是有数儿的，绿枚沉着一颗心仍旧回到前头去伺候着，见仪芝望过来，微摇了头，倒引得绿绮将她看了一眼。
仪芝倒没什么异样，不过是做个排除法，屋子里一天那么多丫头来来去去的，不妨她漏记一个两个也是有的，既然绿枚未曾寻到，十有八九是那个丫头一般情况下近不了顾氏这里的缘故。
最直接的法子当然是去问守书房的那两个丫头，可是她不能去问，绿枚也不能去问。趴在顾氏腿上烦躁地蹭了蹭脸，抬起头正好瞧见绿绮。
她们两个不能做的事，有人能做。
绿绮是顾氏身边大丫头里的第一人，无论是私下里查访那个丫头还是查实之后告诉顾氏，都是她能做的，且她素来是个稳重的，不至于走了风声。
当下定了主意，寻了空当就叫绿枚私下里悄悄给绿绮透风，只说是绿枚寻她的时候不经意撞见的，心里怕得很，又不敢声张，这才来教绿绮拿个主意。
绿枚本来是打算着晚上回了屋再关起门来说的，没曾想话还没出口，就险些闹出事情来。
两下里也是赶巧了，绿绮下午真个儿回屋取东西去，又顺道儿去探了绿罗，嘱咐她好生歇一回。
两个人少不得就要扯几句闲篇，绿罗本是无心，惯例要耍几句嘴，调笑一回，就将一双细长的柳叶眉挑得高高的，“上午就巴巴儿打发了绿枚那蹄子回来取过一回，这会子又亲走一趟，怎么你那儿的好东西就恁样多？以前一块儿住的时候也没见，想是自我离了你，太太就愈发爱重你了？”说完了又赶紧作出赔笑的样儿，“可见原是我挡了你的前途，好姐姐莫怪我才是。”
绿绮伸手给她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褥，笑着伸手点了一回绿罗的眉心，笑骂一句，“好一张厉害的嘴！”
笑着笑着就皱起了眉头，仔细思量一回，“我甚个时候让她回来取东西了？”
绿罗脸上也没了笑影儿，敛了神色，“莫不是真个儿后头来躲懒的，教我揭破了才拿你扯个幌子？”
绿绮摇一摇头，脸色发沉，“恐怕不止，才刚我打外头一路过来，听见那些丫头子嚼舌根，说她今日挨门挨户地将她们的屋子逛了个遍，却不提有什么事儿交代，只管把她们瞧个遍”，绿绮歇了一下，又继续道，“她们见了我就忙不迭住了口，原以为是她们生了妒才在背后胡乱编排她，还训了她们一回，现在看来，也许并不全是捕风捉影。”
绿罗一时惊疑不定，“素来看她是个实心的，这才多少日子，难不成，她如今竟这样骄狂起来？”
也顾不得自个儿了，掀开被子，狠捶了几下床，“仔细她的皮！”身下一时淋淋漓漓没个止，“哎哟”一声倒在枕头上。
绿绮赶紧把被子重又给她裹上，捡了一个汤婆子给她捂上，“噤声些罢！事情还没个定准，等晚上下了差事，我悄声儿拘了她来你这里，咱们撕掳明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