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仪芝从顾氏怀里抬起头,觑了觑她的脸色。顾氏摸了摸她的头,又成了那个当家的主母了,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稳稳地“嗯”过一声算是作出回应。
一声既出,就有丫鬟打起了面前的帘子,云纹的棉帷子一教掀开,身上就觉得冷了。仪芝人小,当先往外走,地下早放好了长条凳子,一旁有丫鬟引着她下去
待顾氏也下来,一行人才往院里行去,连妈妈随行在一旁,这时候又默不作声了,等顾氏进了西暖阁,换了身家常衣裳,手里端起绿松送上的暖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了口,“妈妈何事惊慌?”
屋子里的左右早退了下去,只剩下连妈妈和绿松两个,隔间里预备听差的也只有绿云和绿罗两个大的,仪芝也早教绿枚领了后头去。
前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却听不真切,这屋里的人,说起话来都不是高声大气的。仪芝把眼望一望绿枚,出门的时候顾氏可没把她带上。
绿枚咬一咬唇,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渐渐地也知道些厉害,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仪芝就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粒,冲她笑一笑,“绿枚,连妈妈说家里出事了,是什么事情呀?”
她和绿绮一个屋里住着,如今绿绮人还在那边,怎么会不知道?看着姑娘笑得天真无邪的模样,心里七上八下的,末了把心一横,横竖她是姑娘,这屋里又没别人,不论姑娘是真懂也好,假懂也罢,她说了就是尽心了,“昨儿夜里,那边守宅子的婆子打发了人来,说是那一个偎翠要不好了。”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
仪芝抱了个枕头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不是她冷心冷情,而是到了这边以后看下来,底下的人病了,管事的或者当家主母仁慈些的也是着人请大夫来瞧病。怎么连妈妈那般着急忙慌来跟她娘说出事了,而绿绮到现在也没个人影。
心里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听见外头没声响了,跑出去一看,顾氏和连妈妈都不在了,只绿云和绿罗从隔间里出来问她,“姐儿饿了罢,绿松已去造汤水了。”仔细看去,面上却都是不好看的。
又过了两天,柳士沅终于回来了,一身衣裳还来不及换下,就教顾氏拉了去,他两个关起门来说了一回话,房门再打开的时候,顾氏揽了仪芝在身前,吩咐一声绿绮,“你们几个以后也不必‘姐儿姐儿’地叫了,从此后都改了口罢。”
绿绮在顾氏跟前将头埋得低低的,还是答了声“是”。
彼时仪芝还有些懵懂,尚未完全明白。等到绮罗松云包括连妈妈、薛妈妈、绿枚以及屋里其他能近身的丫头子都管她叫“大姐儿”的时候,才算彻底明白过来。
厨房里养了一笼笼尾羽挺直,红中带黑,脑袋上顶着大红冠子的公鸡,顾氏教葛娘子选了几只毛色尤其漂亮的,捉了放到廊子下的雪地里给仪芝解闷。
连妈妈抱着她去外头廊子里看底下的大公鸡,不知道哪个丫头养的狗崽子跑了过来,小狗崽“汪汪”叫,大公鸡就“喔喔”啼,连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一声苍老的叹息随风飘散,“‘姐儿’以后就是‘大姐儿’了。”
仪芝目不转睛地瞧着廊子底下的战况,乐得眉眼弯起来,想着,人家是大公鸡,急成斗鸡眼是应该的,你一只小狗崽怎么也这个样子呢。乐着乐着眼眶子又热起来,包了一包眼泪,怔怔地往下淌,小狗崽在雪地里倒了身,四脚朝天翻不过来,被大公鸡啄了,想必是很疼的。
再进屋的时候,眼泪擦干了,脸上也还红红的,顾氏拧了热帕子替她擦一擦,搂了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屋子里伺候的人识趣地退了下去,隐隐绰绰传来外头狗叫鸡鸣的声音。
很过了一会儿,顾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和怀中的小人儿拉开一段距离,一双眼睛定定地将她望着,说出的话来不容置喙,“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只要记住,你是这个家里的嫡长女,谁也越不过你去就是了。”
仪芝仰头看着顾氏坚毅的面容,这话听在耳里,不由自主就跟着点了头。
顾氏看着女儿的可怜相,嘴里就哼出调子来,这调子她已许久没哼过了。她只以为仪芝是人小聪明,心里头敏感,知道底下要有小的了,怕自己失了宠,所以才这般情状。
一边哄着仪芝,一边转着念头,再过得一两个月,那两个丫头的身契也该到了,偎翠这一胎怀相似乎不大稳,大夫说是忧思过度,少不得先给她抬了姨娘,安一安她的心,好教她安心养胎,身契都捏在手里的奴婢,做了姨娘也翻不过天去。
按理说生孩子是一道坎,是大人的坎,也是孩子的坎,很不必现在就改了口唤仪芝“大姐儿”,可她和柳士沅成亲几年了,也只得了仪芝这么一个女儿,家里头人丁实在单薄,偎翠怀相不好,想着提前改了口,肚里的孩子知道了,晓得在这家里是受欢迎的,指不定就坐住了。
第二天早上仪芝正坐在小桌旁用早饭,就见着了偎翠。上一次见她还是薛妈妈和绿罗联合起来将她拖出去,那时候虽然狼狈可看着精神头却是好的,这回再见人就显得虚弱了,一脸青青白白,见了顾氏就要跪下请安。
偎翠原先的想头,只要爬上了老爷的床就该有好日子过了,她是个年轻要俏的,在二房里看多了这样的事,那些但凡有些姿色又教二老爷看中了的,成了好事在耳旁撺掇几回就是姨娘了,眼里看着这样的好前程哪里还能安心做个服侍人的。
没成想她还没教二老爷摸上手,就先教花姨娘流放了。到了这里有几回远远见到三老爷生得那样体面,又是个前程似锦的,自己要是能在三房里做个姨娘,指不定还能盖过花姨娘去。
越想就越按捺不住,心里头火烧火燎的,三房里头一个妾室都没有,她进去了可不就是头一份?和倚红一个屋子里住着,事情还没影儿就先在屋子里头摆起了款。
她是存了心才教花姨娘流放出来的,先还以为倚红也是一样,后来才看明白,倚红竟是个木头做的,是她生得一副好皮囊教二老爷惦记上了,本不是她上赶着,却是个怀璧其罪的。
回了屋子就笑她痴傻,白白担了罪名。生得这样周全还甘心成日介给个丫头们住的院子扫雪扫叶子,把一双白生生的手冻得通红。
偎翠一面往手上抹着托门上小哥从货郎担子上买来的膏子,一面斜睨着在灯下给自己衣裳里添棉花的倚红,暗笑她没出息,遂将一院子的活计都丢给她,逮着空儿就去各处串门子,她可是要去占高枝儿的!
痴望迷了心,以为天下的主母都是董氏那样万事不管的,由着底下的人折腾。好容易成了事,耐着性子从外院一路哭到内院,直哭到顾氏的眼跟前,说她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一叠声要顾氏替她做主。
在屋子里关了两天,连倚红也见不到了,这才着慌起来。房门再打开的时候还是薛妈妈带了人来的,这个老虔婆在她手臂上留下的指印已青肿起来,心底里暗恨,脸上却晓得端出笑脸,从怀里摸出两枚银花来,“有劳妈妈了。”
她满心以为薛妈妈这回是来放她出去的,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想的却是总有要这老虔婆好看的一天。
薛妈妈是看不上这点子东西的,漫不经心伸手袖了,一挥手外头就进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边一个将她架起来,她左右挣了挣,挣不动,面上的笑意就凝住了,不自在地问薛妈妈,“妈妈这是做甚?”太太不是说等老爷醒了就有定论吗,老爷怎么舍得她?
薛妈妈面带讥讽,“前日里你不是嚷嚷着要太太做主么?太太慈悲,已点头在前院里寻一个周正的小厮与你配了,你既瞧不上这里,现下就先过那边宅子里等着罢!”
偎翠犹自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怔怔地问,“那老爷呢?”
见她仍旧这副蠢样,薛妈妈一声冷笑,“院子里的事自来有太太做主,与老爷什么相干!”末了又加上一句,“老婆子劝你到了那边可该勤谨些了,虽说是太太的恩典,人家找老婆也要找肯干的,你若还这样躲懒,少不得就只能配个赖头忘八贼懒汉了。”
当即就把她吓得不敢言语,软手软脚地教人给拖走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事情怎么就跟她想的不一样呢。
到了那边还真个的就勤谨起来,生怕教配了薛妈妈口中的那些赖头忘八贼懒汉。活计倒是勤上手了,胃口却一日日坏下去,再加上整日里担惊受怕,显见的就枯瘦了。
新宅子那边管事的刘嫂子见不是个事,好好的人交到她手里,回头问起来人没了倒不好交代,使几个钱随便请了个大夫来。那大夫是个没脚蟹,走街串巷胡乱卖几贴吃不死人的药,小厮偷懒不愿走远路,撞上了就拉进来,还能多落几个钱。
诊脉的时候手指头在偎翠腕子上几番滑摸,眯了眼再悄悄睁开一条缝儿,青白的面色也还能看出她原是个艳色的妇人。
刘嫂子问一声病灶如何,他心里暗忖,这样的宅院,这样的容色,哪里会是个干净的?随口扯了一句谎,说是有喜了。慌得刘嫂子半夜里就叫开角门,忙不迭告诉绿绮知道。太太身边的得脸妈妈将人送到她那边去的,诊出这样的脉象,刘嫂子哪里敢擅专?
再回去那大夫已经揣了钱偷偷溜出去了,没奈何守着她到天亮,绿绮再着小厮去正经生药铺寻一个坐堂的大夫来。
瞎猫撞上死耗子,没成想真教说中了。绿绮便不敢离了那里,守在一旁看着丫头们送水煎药,再悄悄报与连妈妈知道。
等顾氏和连妈妈一道儿出现在偎翠住的下等通铺房,一切就有了定准儿,顾氏柔了声气叮嘱她,“先委屈你再在这里住几天,我回去着人将西边的小院儿收拾一个出来,很快就能搬进去。”
两天后柳士沅回到家,顾氏和他对谈一番,偎翠下午就搬进了正院西边的一个独立小院,离顾氏的上房很近,配小厮的话是再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