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翠姨娘是知道家里请了西席的，心口直犯酸，这么点大的女娃，又不是男娃，也还要请了先生家来教，实则她与柳士沅总共也没说过两句话，肚里怀了他的种就很把自己当了一回事，忍不住就要替他打算起来，暗骂顾氏是个败家的。
往常都是绿云提了盒子打她门前过，那是个她惹不起的，吊着眼睛看几眼就转身回屋，也还不敢当着绿云的面耍脸子，背了身才好露出声色来。
好容易见了这么个小的，就想着要显一显自己的威风来，捧了肚子说肚里的这个饿了，张口就要鸢儿将手里的盒子舍了她去。
鸢儿还没来得及回话，翠姨娘使了身边的小丫头上手就抢，不防着她是个人小脾性倔的，愣不撒手。翠姨娘这几日正是烦恶，上前一巴掌，鸢儿教打得偏了身，一时立身不住，盒子落了地，散了一地的菓子。
这时候就不觉着饿了，还要吩咐丫头帮着将一地的菓子捡起来，捡完了又要说一句，“你这丫头可是个不小心的，既是给大姐儿送去的东西，怎么倒不晓得精心拿着？”
菓子落过地哪里还能送过去，鸢儿提着盒子默不作声回小厨房里头，正撞见绿云从里头出来。原来她今日眼看着时辰到了，还不见人送了盒子过来，少不得亲往炤上来提。到了里头知道已有人送去了，与绿松两个说了些话才往外头走。
见鸢儿这早就回来了，把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盒子怎地还在你这蹄子手里？”
鸢儿埋着头，“盒子摔了，我来换一个去。”
绿云伸手抬起鸢儿的下巴，偏了头去瞧她的右脸，“自来只见往地上摔的，没见过往脸上摔的，这菓子每日介都是有数的，哪有那许多给你换？”
葛娘子在外头大缸里舀了两条大鱼，用草绳串了，刚出水的活鱼，鱼尾巴一翘溅得到处是水，提着鱼就要进厨房，打眼瞧见绿云一只拿针动线的手捏着她女儿的下巴，她这个女儿是亲的，比不得府里那些胡乱认的干的湿的，手在围裙上一抹，就问，“好好的，云姑娘这是作甚？”
快步走到当面一瞧，鸢儿的半边脸肿得高高的，一口气堵在胸口，甚个也顾不上了，“我知道云姑娘素来是个小性儿的，可要打要骂也总要有个由头，平白的就作践起她来做甚！”
绿云一声冷笑，“她再怎么样，也犯不上我来多管闲事。嫂子别只顾红口白牙地冤枉人，倒是问问你的女儿，怎么这盒子偏就生了翅，要往她脸上摔？”
鸢儿稍稍侧了脸不教葛娘子看了心疼，静静地道，“妈别急，云姐姐不曾打我。”
葛娘子将信将疑，“你不是往园子里去了？怎地弄成这个样子？”
鸢儿不及答话，绿松打里头听见声气儿走了出来，见了她三个这般模样，和声和气地道，“这是怎的了？哪里就急成这个样儿了？”
绿云鼻子里哼得一声出来，对绿松道，“还能怎的了？左不过是教那个没起子的欺了她年纪小。往日园子里这趟差是我的，她不敢生出事来，也还要扒着门框瞅着，今日见是这个没牙的，可不就按捺不住了？”
说着又扯了鸢儿到绿松跟前去，掰过她的右脸来，“你瞧瞧，教人的耳刮子扇成了这么个模样也不吭声”，瞟了葛娘子一眼继续道，“倒教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说罢也懒怠再留，“你忙罢，我前头还有事，就不留了”，看也不看葛娘子讪讪的脸色。
绿松看一看时辰，知道再做也来不及了，就对鸢儿道，“你且歇着去罢。”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葛娘子叹一口气，生了个女儿，脾性是一点不随她。叹了气又拎着鱼进厨房，刮鳞剖肚地忙活起来，一番耽搁已然误了些时辰。心里头还是气不过，刀背一横，一落，大鱼就被敲昏了。
午饭做得了，葛娘子就和绿松讨了个情，自个儿领了丫头们前头去布菜，想的是要教太太做一回主。可真个儿到了前头，反倒张不开嘴了。布好菜返身回到小厨房，从柜子里头取了瓶药膏子给鸢儿送去。
仪芝心里头很不得劲，也没心思打秋千戏了。按理说不该跟个有妊的妇人计较，可是这一位也太过分了些，打量着她年纪小，身边的小丫头就好欺负了么？
也不知翠姨娘的心眼子是怎么长的，贵妾的“贵”字且沾不上，就敢这样做张做致的。说到底，在主子眼里，翠姨娘这样的奴婢还不定能赶上鸢儿这样的丫头得尊重。现下她是怀着身子，再逾矩顾氏除了严厉训斥一番也不会拿她怎样，可她能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肚皮里揣一个麽？
仪芝恨恨琢磨了半晌，顶看不起这样一个上赶着爬床的。可在这里小妾不是三儿，虽说人类自母系氏族公社阶段之后就从群婚形态下的对偶婚转成了从夫居的一夫一妻制，可是在这片土地上，“一夫”是用来限制女人的，男人除了正经的“一妻”还能同时拥有无数个不正经的妾。
一个女人做了妾，她就再不能是人也不能是妻了，可她却是男主人正经合理的玩物。其实在仪芝看来，三儿起码还有独立的人格，在法律上，撇开那个男人，三儿也还是一个完全的人，可妾却是物件儿，尤其是翠姨娘这种身契都捏在主人家手里的奴婢奋斗出来的妾。
想一回觉得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她无意去指责一个生存空间极力受到压迫的女性为了过上富贵日子而甘当玩物，“何不食肉糜”是晋惠帝那样被权力浇灌得天真到残忍的男人才会有的想法，她恨的是翠姨娘的歹心。
男人们将女人驯化了，分出了妻、妾、院里的来分别满足他们不同的需求，吟哦一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想”便觉得自己浪漫得遗世独立，可最终为这份愚蠢的浪漫付出代价的还是女人，使得她们在有限的生存空间内极尽倾轧之能事。
可顾氏从来不是个恶毒的主母，她爬就爬了罢，经商的还要娶十八房姨娘呢，从丫头升了小半个主子，安安静静张嘴吃饭不成麽，不少她吃不少她穿戴，作甚非要成日里打鸡骂狗地磋磨人。
仪芝觉得翠姨娘这样的人只有吃了教训才会学一回乖，可她做不来电视剧里那些撞人流产的下作事，无论是孕妇还是肚里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她只是穿越到了古代，她不是穿越成了一个刽子手，刽子手还只砍刑场上的犯人呢。
前前后后思想一回，她琢磨出了一个最适合小孩子的法子，告状。
告状也不能乱告一气，这个事情顾氏说不定已经知道了，无非就是训斥一番，可翠姨娘虽然也怵顾氏，却不会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去，仪芝只想翠姨娘能老老实实待在西院里养胎，都说十月怀胎，这才四个多月，总不能回回都教她拿自己的丫头撒火。
于是柳士沅回来的时候就被女儿拽住了衣襟，要哭不哭地对他说，“今天学里不曾有点心吃，我和莺子都饿得狠了，先生也没有点心吃，先生不会恼了我罢？”
柳士沅哭笑不得地将她抱起来颠一颠，陈举人还不至于为着这麽点子事连学生也恼起来，故意打趣她，“你和莺子都是贪吃的，少吃一顿便是天塌地陷了，你当先生也跟你们一个馋嘴猴样儿麽？”
可到底还是觉得有失礼之处，放了仪芝在地上，教她出去寻丫头们顽会子，自己进得里间，见了顾氏，顺嘴就问上一句，“怎么今日学里不曾备得点心？”
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顾氏料理的，她是当家太太，翠姨娘犯了错自然该她理会，从来不会特意跟柳士沅提说，哪有家里的姨娘犯了错做太太的却要先向汉子告状的道理。
她是吴家正经的嫡出小姐，闺房之内只有夫妻两个的时候半真半假调侃汉子几句是得趣，不至于真个儿要放下身段去跟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争风吃醋。可汉子既然问起来了，她也没有瞒的必要，总归他才是正经的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情他想知道的自然该让他知道。
顾氏就将鸢儿怎样去送点心，又怎样教翠姨娘拦了一节原原本本告诉柳士沅知道，连处理结果也通不瞒他，“我下午已着绿绮去训了她，又教她禁足五日。”
柳士沅一颗心天生就是偏的，一个没甚印象的姨娘哪里比得上如珠如宝的女儿，脑子里尽是仪芝可怜巴巴泪花闪闪的模样，又想起她肚里那一个是怎么来的，虽然他无暇注意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厮哪个是哪个，可眼生眼熟还是分得出的，愈发觉得翠姨娘是个不安分的，一叠声唤了福兴进来。
福兴忙慌慌一路从外院跑到内院，进了屋子头也不敢抬，一双眼只敢看着脚下，“老爷吩咐。”
“你去西院里，就说我说的，教翠姨娘安心养胎，以后都不必出来了！”
见着福兴领命而去，气头过了才记起顾氏来，转头对她解释道，“太太虽然罚过了，可老爷还不曾罚过。”
顾氏面上不显，心里却皱了眉。她已经作了处分，柳士沅又再罚一道儿，说是老爷太太的分别，可她要长久地打理内宅事务，底下的人可不分甚个老爷太太，通看她的脸色行事，如今这样朝令夕改，可不就是祸家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