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头小利
沈遇还未得回应,便被路过此地的两个小丫鬟的尖叫声给打断了。瞧着那两个小丫鬟踉跄逃跑的身影,沈遇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仍旧低着头发抖的女子,她衣衫不整,沈遇也知道张栩喜爱美色的浑事,猜想了几分。
沈遇脱下外衣,递到妥欢眼前,见着她抬起头,他含笑道:“冬夜寒凉,体内入寒可会出人命的。”
妥欢瞧着他清俊温和的面容,想了想,仍旧没动——我把衣服扯成这样,就是为了让旁人知道张栩对我图谋不轨,你让我披上,我还得浪费口舌与人解释,何必呢?
沈遇见她又低下头,想着竟然是被吓到了,便低声说了声“失礼了”,便将外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温暖的外衣碰触到冰凉的肌肤,妥欢有些不适的皱眉,看着身前的笑的温和的郎君,心里微动——这人不是傻子,就是个呆子。
远处吵杂的人声缓缓靠近,沈遇想了想,对着她轻声嘱咐道:“待会,少说话。你府上的主子可是杀人不眨眼,若是知道张大人的死和你有关,可就不好了。我待会说什么,你只点头称是就好。”
妥欢皱眉,不解的看向他。
沈遇对上她的视线,笑的可亲:“你听我的话就好,懂了吗?”
妥欢看着他,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看到张栩的尸体时,不由惊愕万分。人群分开,湛良镜这才缓缓走出,身后跟着梁右彩。
梁右彩看着尸体,不由咂舌道:“啧啧,了不得了,竟然有刺客在你府上行刺。良镜啊,这可是公开打你的脸面啊。”
众人也不由安静下来,看向负背而立的湛良镜。只瞧他微微笑着,回道:“你这话,也太折煞我了。我府上又不是什么禁地,而且我这当西厂提督的招惹了不少人。府内行刺虽说不常见,倒也不是没有。何况——如今,是张大人遭到刺杀,怎么就不是张大人同别人结下了梁子呢?”
梁右彩眯眼笑了笑:“你说的也对。”
妥长珩见到一旁靠近的沈遇,不由皱眉,上前问道:“妙檀,你怎么在这儿?”
瞧见有妥长珩,妥欢微皱了眉,低着头,让长发掩住半张脸。
梁右彩瞧见,奇道:“咦,这不是沈大状元郎吗?”
沈遇向着众人行了礼,说道:“我方才至此,张大人已经身亡了。”
妥欢皱眉——妙檀!?他的表字是妙檀?沈妙檀?
想了想记忆中模糊的名字,她心道那个新晋的沈状元莫不然真是江北沈家的那个小药罐儿?
她看着站在身前的郎君,褪下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他只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衣,身子高挑削瘦,如竹般清瘦,怎么看,都不像小时候的瘦小的模样啊。
此时,梁右彩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小女子,问道:“这婢女是何时到的?”
还未待妥欢回话,刚巧,一个小厮传话道:“督主,周大人、谢大人到了。”
湛良镜点头道:“让他们过来。”
“是。”
“哎哟,小春深来了啊。”梁右彩笑着说道。
沈遇上前说道:“方才我见这婢女到此,张大人便跳了出来纠缠。想着毕竟这儿是湛督主府邸,张大人再糊涂,也不该招惹是非,便上前劝说了几局。张大人竟也听了我说的话,不再纠结。我便带着这婢女走了,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一声惊叫,寻声过来,便看到张大人倒在此处,没了气息。”
“没瞧见刺客?”一位大人问道。
“没有。”沈遇回道。
妥欢听得他的一番话,心中不由诧异,这沈遇怎么要这样为自己脱嫌?
梁右彩看了看他,又看着身后那衣衫不整披着一件男子裘衣的婢女,问道:“张大人纠缠你时,没瞧见有什么人吗?”
只见她扑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道:“回、回公公,奴婢、奴婢真的没看见什么人。方才,张大人跳出来、想要...幸好沈大人替奴婢解了围,不然......”
说着,呜咽着便说不出话了。
梁右彩甚是厌恶的皱眉怒道:“哭什么哭!给我闭嘴,哭得我心烦。”
妥欢连忙低着头,不再哭泣,只是小声抽泣。
此时,周春深和谢乔匆匆赶来,向着众人行了礼。
湛良镜说道:“去瞧瞧,张大人为何而死。”
“是。”两人过去查看。
“你——”湛良镜走近几步,看着跪在地上的妥欢,问道,“当真没瞧见有何异常?”
“回——”妥欢正欲回话。
沈遇却抢先回道:“回督主,我可为这婢女作证,我和她方才在一处,张栩大人死前没有什么异常。”
湛良镜突然勾笑,看着沈遇,又瞧了瞧妥欢,轻声问道:“沈大人,和这婢女是否相识?”
低着头的妥欢皱眉,不由紧握住手——看方才沈遇的反应,或许是有些疑怪,但是毕竟这都已经八年多了,而且明面上的妥家大小姐早就嫁到屠乞去了,他又怎么能认出自己呢?
“我自小长在清河,后来又去了江北,怎会认识督主府上的奴婢呢?”沈遇含笑回道。
湛良镜只是一笑,回道:“也对。”
站在一边的妥长珩却上前了两步,站在妥欢面前,皱眉道:“可我瞧着,这婢女似乎有很大的嫌疑啊,再怎么应该先审问她啊......”
妥欢低着头,瞧着他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不由心惊——如果,真被他看到相貌,认出来,该怎么办?
思绪混乱时,妥欢下了个决心,握住袖中暗藏的毒针——妥长珩认出自己的那一刻,她就用袖中的毒针扎中他的心口处,这么近的距离,妥长珩不可能躲得过去。
“妥大人,审问人也是我的事,何须你来过问了?”湛良镜带笑的声音从那边响起。
妥长珩听出他言语中的几分冷意,只得收回了手,笑着回道:“是啊。是长珩唐突了,督主莫要见怪。”
湛良镜笑了笑,又看向了微抬头的妥欢,眼中有几分嘲弄的冷意:“知道自己唐突了就是好的,若是真的做出错事,那可就覆水难收了。”
话明面上是对妥长珩说的,可暗地里却是在警告妥欢。妥欢自然懂得这份意思,对啊,自己并不只是恨妥长珩,自己恨的是忠国公府,杀了他,是无济于事,也是覆水难收。
“督主,张大人的死因是脖颈处的刀伤,一刀封喉,看得出刺客是有几分功力的。”谢乔说道。
众人议论纷纷,能在西厂提督的府邸上行刺,后能全身而退,若不是真高手,那便是——家贼了?
就连梁右彩也淡淡的瞧着自己的指甲,说道:“良镜啊,那凶手可别是府上藏匿。这次是张大人着了道,下次指不定就是你呢!”
湛良镜思虑了会儿,对着人群中的一位长须年长者道:“李大人,你是大理寺卿,此事还需你来查了。不然,难免有人说我徇私枉法,终究是不干净。”
李宇道:“此事,老夫自然懂得。湛督主放心就好。还请湛督主把张大人的尸首抬到大理寺去。”
湛良镜笑了笑,吩咐了下去。随后又对着众人说道:“今日本是我的生辰,却让诸位大人见了些晦气的事儿,确实是失礼。如此,只得让诸位回府,这寿宴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也知道自家府邸出了这事儿,谁还有闲心开寿宴啊,自然都按着规矩行了礼,便走了。梁右彩也同湛良镜说了几句,又对着周春深笑了笑,说道:“小春深啊,哪日去我府上做做客啊。”
周春深低着头,刚要说话,谢乔却在一旁笑着回道:“梁公公,你这也太偏心了。周大人又不是什么闲人,西厂明狱司里事儿多着呢,若是周大人被公公吆喝去玩了,那些事儿可都堆在下官身上了。这不偏心吗?”
梁右彩最是讨厌这个叫谢乔的,听着他说完,只眯眼笑了笑,说道:“谢乔,总有一天,你这张嘴可得被我给撕烂了。”
“梁公公说笑了,下官这张嘴啊,别的用处没有,就是我家督主还得靠我这张嘴传信呢。你若要撕烂下官这张嘴,还得给我家督主商量商量,不然,下官倒没什么大碍,可若是误了督主的事儿,那下官可就百死莫赎了。”谢乔佯装无奈的模样,回道。
梁右彩撑不住他这厚脸皮说假话的本事,冷哼一声:“良镜啊,好好管管你这狗奴才!我走了!”
湛良镜笑了笑,瞧着梁右彩的背影,对着谢乔说道:“狗奴才,好好管管你自己的嘴。”
谢乔一笑:“督主,少说这话。梁公公瞧着春儿娘生的好,最爱打趣他,你也不管管。”
一旁的周春深黑了脸,不说话。
湛良镜也只是一笑,便不说话了,只看着仍旧站在一旁的沈遇和妥长珩,假山小道中众人走的差不多了,就连伺候的小厮都被遣去送了各位大人,此时也就只有他二人站在这儿。
湛良镜问道:“怎么?两位对我还有话说?”
妥长珩皱眉,似乎有难色,看向沈遇。
沈遇却站出来,道:“湛督主,这婢女你可有何打算?”
湛良镜挑眉:“方才我也说了,此事全权交给大理寺卿李大人,若是李大人要把她带去大理寺审问,我自然无二话。”
沈遇皱眉,想了想,又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暗自咬了咬牙,对着湛良镜拱手道:“还请湛督主予妙檀一个人情,将这婢女给了我。”
此话一出,妥欢不由一愣。
一旁的妥长珩心道真是朽木不可雕,面上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湛良镜似乎毫不意外,仍是笑着说道:“怎么?沈大状元瞧上我府上一个小小奴婢了?”
沈遇从未向人要过什么女人,此时挑开了话,也不由有几分脸红,却仍装得一派淡然:“是。还请湛督主赏脸。”
“真想要?”湛良镜耐着性子问道。
“是。”沈遇也就耐着性子回道。
妥欢心中正思绪万千——这沈遇不会认出自己了吧?湛良镜不会真把自己给出去,那自己的计划不就又泡汤了吗?而且,若是自己真去了沈遇身边,那妥长珩不就时常能见到吗,那时若是被妥长珩瞧出来,那可真的就是没有退路了。
妥欢想到这,刚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却听到湛良镜嗤笑一声:“沈大状元,难道真没听说过西厂提督是个分斤掰两的人?”
沈遇一愣,抬头看他。
湛良镜摸索着自己的玉带,笑着说道:“说我称薪而爨,数粒乃炊的人多了去了。可我这人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别人求什么,我偏就觉得这东西极好,也就不愿意给别人了。所以啊——这奴才我给不了。”
沈遇皱眉,也挺直了身子,面色如常的说道:“那督主,可知妙檀也有个不好的习惯。”
“哦?”湛良镜微歪头,瞧着他,甚是玩味。
“我沈妙檀不轻易求人,但这一求,便就不会空手而归。”沈遇的声音微轻,但眸子里却闪着微光,衬的清俊温尔的面容多了几分不输人的气质。
湛良镜与他对视,突然又是嗤笑:“沈大状元好高的志气啊。”
妥长珩站了出来,暗拉住沈遇的手,对着湛良镜笑道:“妙檀说笑,湛督主莫要当真。如此,我便和他向督主告辞了。”
沈遇还要说话,却被妥长珩使了个眼色,也就闭上了嘴,对着湛良镜行礼道:“告辞。”
说完,也不理妥长珩,抬步就走了。
妥长珩对着湛良镜行了礼,也就走了,追上了沈遇。
妥欢瞧着那两人已走,抬起头,抚了抚遮住脸的长发。
“你倒挺有本事啊,不过初见,就招惹了这沈遇求着要你。”湛良镜笑道。
“督主说笑。”妥欢直着身子,跪的笔直,回道。
湛良镜瞧了瞧她,伸出手抽出谢乔佩在腰间的长刀,指向妥欢,刀锋极寒,亮的扎眼,妥欢微皱了眉,却仍是没动,只瞧着这刀尖在自己的眼眸前晃出一个小圈。
可只要湛良镜伸手那么几分,妥欢的眼睛便就没了。
“我问你,与沈遇可是旧相识?”湛良镜的声音冷极了,却似乎仍带着笑意。
妥欢没有犹豫的回道:“我自幼长在清河,因是世交,与沈遇在孩提时曾见过几面。后来沈遇十岁那年,因病回到江北,自此再没见面。”
“实话?”
妥欢突然就笑了:“督主此话说的真没意思。不说西厂的探子遍布大昭,就说沙坻的‘信鸽’,稍稍一查,便能查到的事,我何必说谎呢?”
“信鸽”是沙坻的暗话,指是收集消息的暗卫。
湛良镜笑了笑:“这话倒是让我听着舒服。”
他方要收刀时,却瞧见披在妥欢身上的湖青色长衣,刀微移,挑起这件厚衣裳,甚是玩味的笑道:“这沈遇倒是个有心的呆子——”
话说完,将这件衣服扔落在一旁,将刀扔还给了谢乔,他拍了拍手,“——不过,我瞧着,太扎眼了。”
温热的长衣被挑落,妥欢突然也觉得冷了,听得这话,低着头道:“是。”
“你今夜办的事不太利落。”湛良镜说道。
妥欢低着头,没回话。
“可晓得哪里不利落?”
“知道。”妥欢缓缓说道,“张栩死在此处,恰巧来人,我无法逃脱,只能佯装无辜者昏倒此处。可是——”
湛良镜一笑,看了看她额角破了的伤口,说道:“可是,若今夜你遇到的不是那沈呆子,而是有心的旁人,第一步就是把你关押起来,步步审问。”
妥欢听到此,不由抬眼看他:“即使被关押审问,只要我抵死不认,谁能怀疑我呢?”
湛良镜好笑:“还以为你待在沙坻五年,能学到些真本事,看来,你这十三影卫的位子是靠运气得来的啊。”
妥欢心中有点气闷,却也无话可回。
“北镇抚司的诏狱,西厂的明狱司,就连那大理寺的牢狱,都设有医者。可这医者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大夫,而是摸骨探经的懂武之人,只需那么一摸二探便就能知道此人可曾习武。你以为,你抵死不认便能躲过去?”
听到这话,妥欢不由皱眉哑言。
看着她这般模样,湛良镜笑道:“虽说还是个以色魅惑人的旧法子,可偏偏这旧法子最是有用。而且,我也只看结果如何。既然你运气如此走运,碰上了那个沈呆子,又如我所吩咐的,杀了张栩。那便是成功了——我给你的九星呢?”
突然的问话,让妥欢一愣,看向没有表情的湛良镜,踌躇的指着一边的池水道:“在水里。刚才,是因为沈遇突然出来,所以我才......”
声音越来越低,便也停了下来——妥欢在沙地五年,知道规矩,越发掩饰解释就是失败,沙坻从不听解释。
湛良镜听闻,突然勾唇,笑意狡黠,可偏生看着的人觉得有些冷意。
妥欢察觉不好,只听湛良镜道:“下去,给我捡起来。”
“督主......”妥欢自幼怕冷,看着那还未破冰的池水,还要为自己求情。
“下去。”湛良镜再次重复道。
妥欢不再开口,立马起身,挪步往池边过去,咬了咬牙,纵身往池中一跃。
周春深看着那结着薄冰的池面,不由皱眉,对着督主说:“督主,这池水还结着冰......”
“给她个教训。我赏的东西,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丢了呢。”湛良镜看着那水面波澜,轻声笑道。
周春深看向谢乔,只见谢乔含笑摇头——你若再劝,这小姑娘可得受苦了。
周春深也就不再说话了。
妥欢潜到池底,终于找到了九星匕首,连忙忍着刺痛的冰水,游出水面。
冰水如同锋利的冰刀割在皮肉上,似乎要把整个人的血液都给冰住。妥欢的手撑在岸边,却看见了一双绘着金丝花样的鞋,她抬起头,而这人也往下蹲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水波潋滟,映着这人如花娇如玉雕的脸,更衬得这双春水眸子,如星海如月轮,微暖却也极寒,他笑意盈盈,问道:“你可知道我要赏你的彩头是什么?”
妥欢忍着这冰冷,看他回道:“不就是妥长珩吗?”
湛良镜笑出了声:“我虽小气,可历来赏人从未只给些蝇头小利。”
妥欢不解:“那督主说的彩头是什么?”
湛良镜眨眨眼,看着浮在水面上的女子,笑的好看:“今后你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
妥欢一愣,没有回过神——女主人?什么女主人?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湛良镜便站了起来,扔下一句话:“明日,给我开始抄写一份《华严经》。”
妥欢出神的连身在冰水里都忘了,还是周春深伸出手把她拉出来。
她坐在地上,披着周春深的外衣,瑟瑟发抖。
“那个——”周春深看着愣神的妥欢,想要劝一句。
却见妥欢抬起头,看向他,说道:“督主方才说的话,周大人听清楚了吗?”
周春深一震,又点了点头。
“我听到的是,督主让我做府里的女主人,周大人听到的这是这个吗?”妥欢双眼无神的拉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周春深郁闷,看了眼笑的痞气的谢乔,却见他摊手示意不帮忙,只得又对着妥欢憋出一丝笑意:“是,我听到的也是这个。”
妥欢仍旧愣神,一支手拽着周春深的衣袖。
周春深无可奈何,用了几分力才扯出自己的袖子,安抚道:“那个、那个,我还有要事,要走了。我、我去叫丫鬟来带你回房。”
说着,便拖着憋笑的谢乔逃走了。
妥欢思绪乱做一团,良久,她怔怔的滤清了一条思路:让我当这府里的女主人,也就是湛良镜的女人,也就是——西厂提督的对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