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金芝
雨声微微停歇时,郊外那甜水铺子里进了一小小商队。
领队的商人正吆喝着店家拿出好饲料好生喂养自己的马匹,眼瞧着这铺子后还有一宅院,还未多问,那懂眼色的店家便言说这雨虽小,或是没多久又要大起来,这铺子宅院本是拿来自家酿酒的,若是商人们想要歇脚也是容得下的。
这么一听,那商人又看了眼阴沉的天色,捉摸了下,便点了点头,说道在此住下了。
笑呵呵的店家又瞧着那些马匹,不由竖起大拇指夸赞这几匹马生的俊俏。
那商人鼻孔出气般的笑笑,正欲回话,却咳嗽了起来,掏出怀中瓷瓶吃了一颗药丸,咳嗽这才缓缓止住了,一抬眼却瞧见不远处细雨绵绵的小道里窜出了一头大黄牛。
打眼一看,才看到原是有个人牵着那黄牛的,那人瘦瘦弱弱,一副书生相。那牛背上也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衣,还披着兜帽,坐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的,似乎下一秒就能跌下来。
只一会儿,那小道里又走出一个女子,穿着染满黄泥的朴素布衣,长发高绾,微低着头跟在后面。
这一行人,病的病,弱的弱,乍眼一看还以为被哪里的山匪劫了一道般可怜凄惨……
想到这儿,商人回想了下,自己这一行路倒是好,没遇到劫匪。
店家也瞧着那三人已是朝着自家的甜水铺子来了,有些不情不愿的走过去招待了。
那女子搀着黄牛背上的人下来,欲要抚着过来,却被书生抢先一步。
商人瞧着,有些好奇这三人的关系。
又听得自家奴仆唤他,回过眼看了下嘱咐了些,再回头时却见那边已是吵了起来。
听了两三句,商人也就知道了——定是这店家瞧不起这三人像是付不起甜水茶钱的,便眼高于顶,说话不甚好听。那书生虽是面上有些恼怒之色,却仍是细声细语的说些什么。
再看另外两人……
那个带着兜帽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样儿。那个女子只是微微低着头,正整理那人的衣服。
——这两个,倒是相对亲近些。
“一碗甜水茶钱都没有,还想着借宿?何来的脸?告诉你们,就算今儿是那什么西厂的花面阎王来了,要喝水都得给我付钱!”那店家一甩帕子,气哼哼的说道。
那书生闻言,正欲张嘴,只堪堪愣住,神色瑟瑟的回头望了身后两人。
女子似乎笑了笑,对望了眼带着兜帽的人。
那人似乎微微摇了摇头,伸手轻拍了下女子的额头。
——若非兄妹,便是情人了吧?
正要转头时,那商人约莫想到了什么,回头定睛看着那个女子。
眼瞧着那三人正要离开时,那商人招呼了那个店家。
那店家小跑过来,赔笑道:“客官可有什么吩咐?”
“那三人可否是要在此歇息一程?”
那店家听到这话,以为他是不愿意这三人和他挤在一处,便立马说道:“待我马上将人轰出去。客官您……”
话还没说完,那商人便说道:“无碍,就让他们一起住下吧,可我瞧着这院子也不大,今晚也有雨……”
还未说完,那商人似乎哪里疼痛,面色青白,又轻轻咳嗽了起来。
店家皱起眉:“可是——”
商人微微止住了咳嗽,摆摆手:“罢、罢了。我把他们的住店钱一起付了。”
听到这话,那店家有些迟疑的开口:“客官是想着他们和你们一起?”
商人抽出怀中的锦帕,微微捂住嘴,说道:“眼见着雨又要大起来……行路人到底还是需要多行善事的。”
店家便也点了头,又附和了几句,便向着那三人走去,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那三人都往这边望了望,那书生似乎和身边人说了什么,那个裹着长衣的男人也点了点头,随后那书生便走了过来。
书生对那商人行礼,说着道谢的话,随后笑了笑:“小生……常州拓遇,敢问先生贵姓?”
那商人正欲回话,面色一变,眉头紧锁,似乎有极大的疼痛。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小瓷瓶,吃了一颗小丹药,这才眉头微微松开。
他松了口气,对着沈遇微微一笑:“清河李传。此事不足挂齿,拓公子太过客气。”
沈遇看着他的面色,又瞟了眼他收起瓷瓶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先生竟是清河人士!小生必行也是前去清河接我家老父的。”
李传一顿:“令尊也在清河?”
沈遇颔首:“前年因家中老父旧疾再起,疼痛难忍,小生便护老父前去清河拜访当地的薛神医,因着养病便留在清河一年有余。前些时日薛神医说道我老父的病快些好了,便许小生把他接回家。”
听到薛神医的名讳,李传不由提起了兴趣:“拓公子认识薛神医?”
沈遇点头:“老父和薛神医早些年有些交情。小生见先生如此,可是身体抱恙?”
李传微微叹息:“不瞒拓公子,我此行便就是前去清河,除了做些生意,便就是去清河拜访那位薛神医的。可我听闻薛神医近乎避世,已是有些年不见客不治病……”
他又咳了咳,苦笑一声。
沈遇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两人,只见那素衣女子对着自己微微点头。
他略思索,随后回头笑道:“所谓缘分便是如此。我身后那两位亦是前去清河寻薛神医医治旧疾的。”
李传听到此话,不由喜色:“若是如此,拓公子一行人何不与我商队一起前去寻薛神医,待到那时,还请拓公子能替我与薛神医搭上一线。”
沈遇笑:“先生善心,结的自然是善果。若到神医处,神医听得先生行此善缘,自然会为先生医治的。”
只见那李传大喜过望,拉着沈遇的手连连道谢,怎料笑岔了气,咳得脸色发白,这才被仆人搀扶走了,被搀走时还嘱托店家仆人好生安排住处。
沈遇揉了揉被李传捏疼的手,听得身后的人已经走近,转身欲要说话,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手凑到鼻尖闻了闻。
沈遇眨眨眼,愣了愣神:“妥欢,你这是作甚么?”
妥欢似乎闻够了般,欲要将手放下,却看到被李传捏的发红的手背,便帮沈遇揉了揉。
沈遇更是一愣,反应过来那耳尖已是泛红:“我、我这……无碍的。”
身后裹了一身黑的湛良镜也静静走了过来,盯着妥欢帮着揉起沈遇的手,淡淡道:“闻出来了?”
妥欢道:“闻出来,就是一般的草药,治的是心肺的病,应该是多年随商队行路伤风热寒积累而得。不是什么大问题。”
湛良镜却嗤笑一声:“难不成,你就真信世上好缘分都能被这么草草遇上?”
闻言,妥欢皱眉:“督主何意?”
湛良镜又望了眼妥欢和沈遇相握的手:“或许,你身前这小药罐儿应该察觉了什么。”
妥欢看向眼前的沈遇,只见着面色微红的白面书生微微低着头,不由一顿,随后看着自己帮揉着他的手,这才放开:“我这,之前帮他们揉伤痛处惯了……”
“他们?”湛良镜突然发问,“他们是哪些人?”
“……就谢乔、长今他们……”
“哦——”湛良镜微微拖长了音,随后冷冷一笑。
妥欢不解其意,回头看了眼他,却见大大兜帽下的那张脸遮的严严实实,也瞧不见他是玩笑话还是什么意思,便支支吾吾了下,随后看向沈遇:“你可察觉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沈遇思索了下,扫了眼周遭的人,轻声开了口:“他身上的草药味儿有些怪。”
妥欢一顿:“身上?”
沈遇颔首:“对。身上的草药味儿和他刚刚吃的不一样,你方才闻到的是他吃的药丸,那药丸确实和你说的差不多,无甚稀奇。可他身上的味儿却不是普通的草药,而是很稀罕的七尺金芝。”
妥欢从未听说过这玩意儿:“七尺金芝?”
“那东西,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听闻是西域异教从古书上炼制的回生神药。八年前曾在盛安打着起死回生的名号售卖,一时千金万两也难求,那时确实有过命悬一线服用此药生还的人,可后来多的是轻则痴傻瘫痪,重则全身溃烂痛苦而死。陛下着令查处,才知是一神秘组织制出的骗人的东西。可那时因此药难求,只在富贵官宦之中才知晓,又因此事难听,陛下便封锁消息,不为民众知晓。”
听到沈遇说道“神秘组织”四字,妥欢不由想起了沙砥,正这么想着,却听身后的湛良镜轻声一笑。
妥欢回头看他,却见他已坐在那凳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轻声笑问道:“沈公子一口一个那东西,怎么不提你就是那命悬一线服用此药生还的人呢?”
妥欢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想起幼时沈遇的身子是如何的弱,旁人都说沈家这小公子是活不久的,而当年沈遇不辞而别,也是因为他父亲沈思远带着他言说去治病了。若沈遇的命真是七尺金芝救回来的,那依着他那聪明的脑子和多年吃药的经历,记得这味道也是有的。
只见沈遇皱眉,不置一词。
湛良镜吃茶轻声道:“何为毒药?何为良药?怎么就单凭拓公子一面之词就定下了?”
沈遇紧皱眉:“据妙檀所知,那年除了我之外,也未听说有好好保住性命活下来的。”
湛良镜却嗤笑:“不。当年吃药而死的有十二人,痴傻瘫痪者四十二人。受害之人家中官职最低也有三品……至于活下来的,呵,确实仅你一个。”
说到此,湛良镜语气仍旧带着那冷冷的笑意,重复道:“死伤如此多得,却仅你一个。难不成,是那些人病的比你还重还稀奇?亦或是那些里面都是老者孩提,远不及你少年身体康健?”
沈遇一听,察觉有些不对,可他下意识的不愿接他的话,只冷冷回道:“依着如此说,难道我就应该和那些人一样,死的死,傻的傻,瘫的瘫?当年查处此事的不正是你那拜为义父的前任西厂提督吗?若此事有疑,你身为他亲近之人又如何不知全貌,今日来疑我做甚么?”
湛良镜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说起了别的话:“世上多有伤病之人为求灵药苟活,不惜做些伤天害理的毒事儿,且将制出这‘灵药’之人奉为仙人。其实,这理儿自然说得过去——只要能救命,拜个鬼神又有何妨?”
他瞟了眼沈遇:“今时今日,我疑你作甚么?我不过瞧着沈公子极是痛恶这救了你性命的七尺金芝。只疑怪这背槽抛粪的事儿,怎会是熟读圣人书的状元郎能做的出的?”
背槽抛粪……
妥欢有些好笑:这湛良镜着实有些缺德。
沈遇面色已经不好看了:“湛……!”
还未等他叫出湛良镜的名字,只见那湛良镜回望了眼越发暗沉的天色,声音仍旧轻:“妥欢,眼见又要下雨了——”
他伸出手。
妥欢走过去,握住那双手。
他依着力,站了起来。
“——进屋,去把那把破刀磨快些。”
“是。”
前言不搭后语,可偏偏那素衣的女子就这么平静的答应了。
沈遇也看向那暗沉的天色,安静了下来,他开始念起湛良镜的话——当年活下来的,为何只有他一人?
他记得那时父亲专门陪伴在床前,时时刻刻不离,甚至直接睡在一处小塌上。临近冬日时,自己病得近乎没有人气,拉着父亲的手说了好些胡话,常年沉默寡言的父亲破天荒的红了眼只说了一句“妙檀会好的”。随后便是十日不见父亲,等见到父亲时,沈遇已是病的几乎不省人事,喂不进去药了。
沈遇却模糊的记得父亲那时还带着一个黑衣人进了自己的屋子,站在床榻前,哄着自己喂下了这名为七尺金芝的药。而后,他以为自己应是回光返照,却不料这身子竟是一日好过一日,可父亲却不再如从前一般守在自己身前,一天也见不到几面,甚至到后来离开了盛安。
那时达官贵人之间都说起这七尺金芝,可待到沈遇能出门见人时,七尺金芝已经为西厂提督查处。外人只说这七尺金芝害了多少贵人,沈遇也不声张,也曾想问问找找有无与他一样吃了这药活下来的,可那时沈遇想着回清河找到妥欢告诉她自己现下能跑能跳能与她一齐玩耍着走街串巷,此事便草草过去了。
可今日,湛良镜却如此笃定吃了七尺金芝活下来的仅仅他一人。
为何?
难道真是那些人不如自己这少年人身体康健?
沈遇微微握了握拳——不对。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抬眼看向天色——不说当年此事有疑怪之处。再说这清河李传,这个貌不惊人的商人,身上怎会有七尺金芝的气味?难道这毒物又出世了?
沈遇紧蹙眉,却不曾看到背后小院子里窜出一道素影,直直奔向他。
叫他不应,一抬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才叫动了正沉思发呆的沈遇。
沈遇有些仓皇的回头,却碰上一双灵透的眼。
她似乎有些无奈的苦笑:“小药罐儿,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呆愣愣的不应人?”
沈遇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在想事儿。”
她叹口气,秀美精致的脸上还是那无可奈何的笑意,可却透出了几分俏丽,他微微靠近他,轻声道。
“若是下次有人背后伤你,我离得远了,护不住你,偏又叫不醒你,你该怎么办?”
沈遇一愣:“那我、那我……”
妥欢嗤笑,一掌轻拍沈遇的额头:“罢了,你又呆又傻,谁会背后伤你?”
说着,她转身抬脚便走。
双手负背,微微仰头。
她又自顾自的说道:“若真有人伤你,我便杀了他呗。”
说的轻巧,传到沈遇的耳朵里却让他下意识的想起那雨夜的杀伐,不由打了个寒颤,可下一刻,他偏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