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二）
“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么戒备，真是令人伤心。”
这个或许比刀还危险百倍的“医生”，一边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一边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箱，翻出绷带拧成绳子，三两下利索地把罗泽捆了起来。
罗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类型的怪人，嘴上示弱，手段却这么强硬，一时间又气又怕，憋得满脸涨红，话都说不出来。紧接着被他伸手一推，重心不稳，“扑通”跌坐在地上，沾了一屁股的湿泥。
她满身狼狈，终于忍无可忍，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实则趁机用力向对方的小腿骨踢过去，结果当然是没有得逞，对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罗泽觉得就像是被箍上了个纳米合金铸就的镣铐一样，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你才几岁，怎么就学了这么阴狠的招数，直接对着胫骨踢。”
人类小腿因为缺少肌肉覆盖，磕磕碰碰的，很容易就会伤到神经丰富的骨膜，引起强烈疼痛。他很不赞同地摇摇头，半蹲下来，把罗泽的腿搁在自己膝上，开始处理她的伤口。
直到这时，他才有了一点点做医生的样子，不在乎被伤患的血污弄脏了衣服，还说着闲话来转移她对伤处的注意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杰克，汤姆，约翰逊？还是克里斯托夫？”
“去你的克里斯托夫，我叫罗泽，罗泽！”罗泽两眼冒火，伸长脖子露出自己的纹身给他看：“我是个女孩子！”
“蚁”在进入下五区时，都会被研究员在左侧颌线之下纹一个印记，有些印记是“蚁”自己的名字，有些是“蚁”所对应的研究员的家徽，还有一小部分，则是研究员恶趣味，想到什么就纹什么了。
罗泽的左侧颌线下就有这样一个印记。
墨色花体的“Roz”，所谓罗泽，意为玫瑰。
真的是这么鲜艳而热烈的花吗？
医生看着她干瘪黑黄的小脸和假小子一样的短发，找不到一点和玫瑰近似的特征，欲言又止了半天，满怀怜悯地说：“好，你说是女孩子就是吧。我叫林泉，这是个古东方名……”
“谁管你啊！”罗泽要被他气死了：“你这个疯子，神经病！快放开我，我没时间和你耗在这里！”
说话被打断，自称为林泉的医生也不生气，快速消毒之后，他拿起喷雾式愈合剂对着伤口按了下去，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卡住了罗泽的下巴：“我也没时间和你耗，月亮升起来了，你看不到吗？”
十几厘米长的伤口在肉眼可见地生长、痊愈，愈合剂催化时特有的强烈疼痛也随之爆发，罗泽疼得牙关都战栗起来，因为被卡住下巴才没有咬伤舌头。
她这才了解了林泉插科打诨的用意，于是努力转移心思，从疼痛中分心去想：“月亮……升起来了，会怎么……样呢？”
“蛮荒之地，海牙塔第一层，无法拓荒的不适居带。生物密度：B，生物自主性：A，生物攻击性：S+，危险程度：S+。建议规避。”
仿佛心有灵犀，林泉轻车熟路地念诵起了《海牙塔及基因融合基础知识手册》的内容，见罗泽的疼痛减缓，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她。接着，林泉很细致地收拾了医疗箱，把它掖在一个杂草窝里，之后抄起罗泽抱在怀中，快步朝着感应舷梯的方向走去。
罗泽被迫坐在林泉的手臂上，因为疼痛断断续续地打着哆嗦，费劲地挤出来一句话：“这些我都知道。”
《基础知识手册》之于海牙塔，就像《白雪公主》之于全帝国千万颗行星上的孩子们一样，没听过的概率约等于零。
“你知道什么？《手册》里隐去不提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你知道蛮荒之地里没有日出，没有人造光源，月亮升起来，大型肉食性动物就会结群出来觅食吗？”
林泉垂眼看着罗泽，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瞳孔里的光，那双狐狸般多情的眼睛便显出几分锋利的冰冷，散发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权威。
但罗泽天生就反感“权威”这个玩意儿，听了这话，不仅没被吓住，反而将身子向后一倾，直直从林泉怀里坠落下去。
这动作实在出乎林泉的意料，他反应不及，竟没能阻止罗泽。
罗泽重重摔在了地上，连一声也不吭，她的手还被捆在身后，行动不便，就用头顶着地面支起身子，飞快爬起来，拖着条刚治好的腿撒开了就跑。
林泉脑子里“嗡”的一声，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他几步追上去，一把扣住罗泽的肩膀，逼迫她面向自己，随即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惊人的惧意和怒火：“小崽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月亮继续爬升，雪白的光辉遍洒大地，飞鸟和鸣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声息，蛮荒之地里充斥着可怖的静谧。
气管被卡住，罗泽急促地呼吸着，额角爆出一道道青筋。她用力去掰林泉的手，话音支离破碎：“放开我，我……要去找……”
直到这一刻之前，她都不敢松口透露自己的目的，唯恐林泉包藏祸心，会被他所害。可是看样子林泉打算带着她离开蛮荒之地了，月亮已经升起来，如果真如林泉所说，那她绝不能自己跑掉，把尤利叔叔一个人留在这里。
林泉恶狠狠地咬着牙，清隽的面容扭曲起来，妖气散逸，眉眼间流露出一种残忍的兽相：“我敢打赌，你现在离开，十分钟之后就是一副骨头架子。你要找人是不是？好，我不拦着你，运气够好的话，你能和你要找的人在同一只野兽的肚子里碰面。”
或许这句话才是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中，最使罗泽害怕的那一个。
她心里无法自控地发慌，想要后退，却被压制得更加用力，只能迎面对上林泉那张近乎狰狞的脸。
他们的距离不过咫尺，从林泉浓黑的眼中，罗泽看到自己苍蓝色的瞳仁在微微颤动，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海洋的波浪那样，涌现，然后破碎，此起彼伏。
巨型狗獾、藤蔓蜘蛛共生体和半米长的拟态螳螂，在蛮荒之地里，也不过是食物链的最底层罢了，它们那样凶恶，但或许连那些真正的猛兽的轻巧一击都无法承受。
罗泽闭上眼，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大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里掉下来，滚烫的，砸在了林泉的手背上。
“我知道了，可是……我必须去找他。”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啧。
这倒霉孩子，不如掐死算了。
那滴眼泪迅速同化成了和林泉一样的温度，却又仍然鲜明地使林泉意识到它的存在，林泉拧着眉，心里烦躁得无以复加。
两人的对峙似乎只是须臾，又好像拉长到了百年。
此间林泉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罗泽不得而知，她只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忽然减轻，睁眼一看，林泉已经平复了表情。
片刻之后，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问罗泽：“你要找的人，是不是长得很高很壮，下巴上有一道快要愈合的伤，眼睛和你有些像，是蓝色的？”
如果不是腿伤初愈，罗泽几乎要蹦个两米高。
她顾不上保持警惕了，从一只机敏的幼兽变回一个十一岁的、急切想找到叔叔的小女孩：“你见过他是不是？他还好吧，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见过的。”林泉的声音愈发温和，简直像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他一直向东走了，海牙塔的出口之一就在那边，他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还好好的！尤利叔叔很厉害，他可是北极狼融合体，一定不会有事的！我想去找他，你让我去找他好不好！”
罗泽说着，在林泉手下挣扎起来，眼看又要跑。
林泉一把将她扯了回来，死死扣在怀里：“听好了小崽子，横穿蛮荒之地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在这里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我不可能陪你去送死，你是想留着命之后再找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给野兽们送温暖？”
罗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尽管她很清楚答案应该是什么。
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这个时候独自深入蛮荒之地，九死一生都是妄想，十死无生还差不多。
“那就和我走，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我们必须回下五区去。出口就在那里不会跑，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我带着你，我们一起出去，好吗？”
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更远处的山坡上，一对一对的幽绿色兽眼亮了起来，那是成群结队的肉食动物离开了巢穴，开始搜寻今夜的猎物。
虽然罗泽极力压抑情绪，但生理上的恐惧并不会因此消失，肾上腺素快速分泌，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林泉的怀抱宽阔而温暖，罗泽发着抖，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周围的一切都潜藏着危险，只有眼前这个起码还算是个人。
“我就当你答应了。”
林泉说着，脱下斗篷裹住罗泽，倾身将她抱起来，朝着感应舷梯跑去。
那些绿色的兽眼在逐渐靠近，移动间拖出了无数道幽莹的光带。它们口鼻里的血腥气十分浓重，随着吐息被风吹出很远，像一群不祥的鬼魂在旷野上游荡。食肉藤蔓如蛇一般游走，追逐着活人的脚步，同他们相差着一小段惊心动魄的距离。
有那么几次，藤蔓的触须已经碰到了林泉的衣角，又被加紧的步伐甩了开来，罗泽攥紧拳头趴在他肩头看着，心脏砰砰直跳。
那藤蔓的枝叶十分眼熟，一下子启发了罗泽，她咬破舌尖，探出身子，将口中的血沫吐在地上——
果然，那藤蔓对血液避如蛇蝎，并不敢去触碰，只能向后一缩，绕开再追。然而这时他们已经拉开了距离，藤蔓努力半晌，最终没能再追上来。
“怎么了？”
林泉感觉到她在动作，但根本无暇停下来查看，只知道罗泽重新蜷进宽大的斗篷里，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没事”。
在探身的时候，她瞥见了林泉光洁的颈侧，颌线之下，并没有半点纹身的痕迹。
“别乱动，再掉下去的话，我可来不及捡你了。”
林泉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安抚似的在她背上拍了拍，一刻不停向前跑去。
纳米波扫描到正在靠近的人类，感应舷梯瞬间启动，巨大的光带无声降落，顶端直通下五区。
罗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与舷梯光带的距离一点点缩短，苍蓝色的眼睛被映照出两道水盈盈的亮光。
她知道，自己距离这代表着生机的舷梯越近，距离尤利叔叔就越远。
她忽然问林泉：“尤利叔叔平安出去了，之后你和我也会出去的，你会带我去找他，对吗？”
林泉飞快地刷了瞳纹锁，总算腾出空来，摸了摸她刺扎扎的脑袋。
他这时候居然显得有些温柔了，是让罗泽觉得很该死、很恼人的温柔。
“当然了，你可以永远相信林泉医生。”
罗泽点了点头，扭过身子趴回他的肩上。
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罗泽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泄露出一点声音，眼里的水光荡漾许久，终于还是流淌了下来。
狐狸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嘴里的话假假真真，没有人能分辨清楚。
罗泽只有十一岁，除了赌一把相信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瞳纹核对通过，舷梯启动，光带收束，广袤的蛮荒之地瞬间空无一人，唯有兽吼在辽远的天地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