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四）
这房子已经非常老旧，小风吹过似乎都要晃上一晃，更不要说从内部爆发出如此剧烈的爆炸了。
它几乎是瞬间就坍塌了大半，门和窗炸成数块飞散开来，灼热的火焰从残破的颓墙后面呼呼地冒出来，无情扫荡着周围的一切。
废墟里翻滚着汹涌的热浪，浓烟阵阵窜出，熏得人双目发红。
罗泽惊呆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几块窗框碎片挨着她的脸颊飞了出去，留下一小片擦伤，但她的思考停滞着，痛觉神经仿佛也麻痹了，只有两行眼泪混合着鲜血，蜿蜒成一条心碎的小河。
“看清楚了吗，罗泽。”
林泉随手抹掉她的眼泪，声音依旧温和而从容，不带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那是一粒小型气燃弹，你放不下的执念，我帮你放下。要是再搞什么离家出走，我就把你和那颗糖一起扔到火场里去。”
罗泽握着她的糖，浑身都在颤抖。
“疯子……林泉，你就是个疯子……”
第四层的房屋管理员桃乐丝小姐的住处离此不远，她驾驶着一辆小型飞梭车，急匆匆赶了过来，刚一下车就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受到的惊吓丝毫不亚于罗泽，忍不住捂着心口，失控地尖叫起来。
林泉冷冷觑她一眼：“安静点，没看到有小孩子在哭吗？”
桃乐丝未出口的后半声尖叫如同遭遇了冻雨，迅速凝结在喉咙里。
“好了好了，稍微哭一哭可以，一直哭就不礼貌了。”林泉拍了拍罗泽的脑袋，可以看出他不太会做安慰人这种事，动作潦草地如同在水果摊上挑西瓜：“再给你半分钟，哭完了我们就回家去，好吗？”
——好你个大头鬼啊，做个人吧你！
旁观了全程的房屋管理员心潮澎湃，无声地呐喊着这句吐槽。
桃乐丝小姐，全名桃乐丝·加西亚，芳龄二十五岁，单身，未婚，拥有隶属于海牙塔官方的代步小飞梭一辆、光脑一部、公章两枚，以及隶属于她私人的房产若干、存款若干、暖床所用妙龄小甜心若干。她短暂而精彩的人生里总是交织着幸运与不幸——
所谓不幸，例如她在进塔时只有十八岁，青春少艾，曼妙多姿，如同一颗散发着甜美香气的奶油布丁，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幸运的是，基因筛查结果表明，她的精神波与泰迪熊圆柱掌的适配率十分之高。这种仙人掌科植物霸道无比，因此在接受基因融合成为一只“蚁”之后，她能轻松拟态出长达二十五厘米的尖刺，洞穿纳米级的高硬质合金盾牌也易如反掌。
即使是上三区的研究员，在面对她时都颇感头痛，闲杂人等更是不敢轻易近身了。
所谓不幸，再如研究员们为了针对她，专门找来了几十个菟丝子融合体。这些融合体们用于寄生的触须柔软易断，蔓延范围却很大，又极其灵活，能从密密匝匝的硬刺丛中找到缝隙，伸进去缠住她，吸取养分的同时注入麻痹性毒素，以此制伏对手。
桃乐丝在围攻之下负隅顽抗，重创了三十多个菟丝子融合体后，终于还是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打包送往销毁站。
幸运的是，一位级别很高的研究员调取了她的观测报告，认为她的自控性属于A级，攻击主动性更是只有B-，可以留待考察。
于是她顺利地摆脱了危机，后来更是从那位研究员手里得到了一笔不菲的“精神损失补偿”，上下打点，成为了钱闲兼有、职权在握的第四层房屋管理员，生活甚至比在塔外时还要滋润。
然而幸与不幸正如海浪一样，海浪起伏无定，好运也不会一直眷顾她。
今天她正看着塔外的选秀节目嗑瓜子，醉心于妹妹们的漂亮脸蛋不可自拔，光脑搭载的房屋传感系统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提示附近一间独栋的小屋出了事。
桃乐丝被吓了一跳，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下车定睛一看，好嘛，场面真是精彩，房子都给人炸塌了。
而炸了房子的罪魁祸首穷凶极恶，连尖叫都不许她尖叫出声。
桃乐丝憋屈到要吐血，来来回回不断走动，焦虑得冒出几根小刺，差点扎到了自己。
对于接受了基因融合的“蚁”来说，拟态不自主是件比较严重的事，代表着“蚁”融合的稳定性不足，这样的“蚁”一旦暴露，轻则被提高一到五年的二期观测难度，重则会被研究员们直接送进销毁站。
老天啊，桃乐丝感慨万分，想想她侥幸得救的那一年，二期观测时被分配到了高危雪原区，一上来就遭遇了十几只斑鬣狗融合体，在战斗中断掉了无数根刺，这才勉强活了下来。
桃乐丝心有余悸，赶快把拟态都收了起来。
她揣度着林泉的态度，正要上前说话，忽然看到罗泽的胸口快速起伏着，额上大量出汗，脸上的血色几乎是瞬间就褪了个干净。
桃乐丝慌忙道：“先生，这孩子好像不太对劲！”
“急性焦虑引起过度呼吸，体内二氧化碳浓度过低导致了呼吸性碱中毒，需要降低病人的通气量，给予适当安抚。”林泉迅速做出了诊断，把半昏迷状态的罗泽平放在地上，伸手到桃乐丝面前：“问题不大，把袋子给我。”
“啊？”桃乐丝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半包瓜子，急忙倒空包装袋，递给林泉。
林泉将包装袋的开口撕得大一些，把罗泽的口鼻罩在其中，同时打量一眼包装袋上的印字，顿时感觉心情更差了：“蟹黄味？你倒是很会享受。我在黑市跑了一个礼拜，连保质期内的奶粉都没见过几罐。”
这事说来实在无奈。
在下五区这种地方，“蚁”们通常依靠官方有偿发放的营养液来摄入能量，这种进食方式虽然高效又便捷，但却违背了人类基因里追求口腹之欲的天性，所以新鲜的食材和可口的零食，才是黑市里真正有价无市的紧俏货。
遥想半个月前，林泉还是个炊金馔玉的贵公子，即使燕鲍翅肚，也只是餐桌上一道不起眼的小菜而已。想不到一朝落魄，他竟然连买一罐奶粉都要如此费力了，命运之无常，真是可叹可悲啊。
桃乐丝抿着嘴笑了笑，颊边一个清浅的梨涡，明媚动人。
她在罗泽身边蹲下来，掏出一块小手帕，轻轻擦去她的汗水，并用比动作更轻的声音说：“是刚搭好的资源暗线，不走黑市，上面懒得查这些小东小西的；就算查，查来查去，最后发现是他们内部利欲熏心，和下面勾结着搞走私，也只会不了了之罢了。先生以后需要什么就招呼一声，我找人送过去。说起来，奶粉是给小罗泽准备的吗？您对她可真是上心。”
“养孩子不就这样，费时费力，还讨不着好。”
林泉这会儿一脑门子官司，桃乐丝的笑容纯属是媚眼扮给瞎子看了。他诊视着罗泽脱臼的右手，露出又嫌弃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不知道她这几天有多能折腾，尤利西斯是怎么回事，养出来这么个刺头。”
桃乐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尤利很尽心了，前几年他甚至不敢去见孩子，偶尔在收容所外面远远看一眼就知足了。那个管理员丽贝卡……总之对孩子们的照顾有限，也多亏小罗泽脾气硬，好歹是没吃到什么大亏。这两年风声逐渐松下去，尤利才敢和她亲近些，小罗泽也很喜欢他，谁知忽然又出了事……”
桃乐丝说着，左右环视了一圈，见附近没有别人，将声音压得极小极低：
“组织名单没有备份，尤利走前销毁了大部分文件，墙壁夹层里的那些刚刚也都炸掉了，我只能把我知道的线续起来，您要接手吗？”
“不用，我现在处在长老院和上三区之间，身份尴尬，有些事不必让我知道。夹层里的文件比较麻烦，如果不是罗泽闹出走，我也找不到机会过来处理。只是动静多少有点大了，最近对下五区的观测级别可能会提高，总之后面你万事留心吧，可以适当暴露一点资源线，迷惑他们的调查方向。”
林泉垂着眼，确定罗泽的右手腕只是轻微脱臼，关节囊和韧带都没有损伤，随后“咔”的一声，迅速帮她复了位。
那种清脆的骨骼弹响听得桃乐丝牙齿发酸，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才道：“好的先生。另外，六天前上三区来这边查过，也找我问了情况，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如今房子被炸，他们肯定会再来，这附近的监控都做了处理，但以防万一，您和小罗泽还是要做好被问询的准备。”
“知道了。”林泉说着，又抓起罗泽的另一只手，摊开她的掌心给桃乐丝看：“这个，你能弄到吗？”
桃乐丝刚要去拿罗泽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被林泉瞥了一眼，“嘿嘿”讪笑着把手缩了回去：“能倒是能，您以前不是托我给尤利带过嘛。其实这个牌子的韭菜鲅鱼味软糖最好吃了，我下次弄一点，您也尝尝。”
万幸，林泉正要动手杀人的时候，罗泽发出了一声介于痛和痛苦之间的泣音，二人低头去看，只见她的脸色上缓缓回了血色，眉头皱着，睫毛轻颤，是苏醒的前兆。
林泉估计着她的情况，体内的二氧化碳含量应当是达标了，于是取下了那个泛着蟹黄和坚果香气的包装袋。余光瞥见几个好事者正向爆炸现场这边聚拢过来，他遂把微微转醒的罗泽抱到怀里，站起身：“走了，不送。”
“先生！”
桃乐丝急忙出声喊住他，美艳俏丽的脸上露出讨好的微笑，委婉提醒：“那个，瓜子是我买的……”
林泉的眼神从“有话快说”转变成“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东西。”
桃乐丝硬着头皮继续道：“……房子爆炸的损失也是由我负责的。”
“你这性格总不改，迟早得死在钱堆里。”林泉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我想想办法，过些天让人划到那个账户上。”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桃乐丝高兴起来，压下又要往外冒小刺的冲动，挥着手，欢欢喜喜地目送林泉离开。
真好啊，先生总是这么大方，桃乐丝想。
她又觉得自己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