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先生
“你说什么?”云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一皱,眸子深沉。
“你……可以给我找一些教书先生吗?”炆池撑着手看她,盈盈的目光温柔缱绻。
为什么?是因为梁洲吗?
“没事,我知道你不爱学,你也不一定非要学,开心就好了。”云镜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准备出门。
“可我现在想学了。”他急切地叫住她,似乎很想让她明白,自己想要读书。
他在讨好她。
怎么会这样卑微……
她以前查看过他的功课,简直是惨不忍睹,也不知道炆池把心思都花到了哪儿上面去,直到炆池的身体越来越美,吻技越来越好,越来越勾人,她就明白了答案。
但是那时候的她,放任不管。
现在……
其实炆池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早就摸得十有八九了,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非要成为世家公子干什么呢?做自己也挺好的。
“没必要的。”
“我想学。”他继续说,“我真的想学……你不要放弃我……我不是为了哄你开心才学的,我知道自己没太多见识,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说读书可以见到认知以外的东西,说读书是个好东西,你也觉得读书好……我自己无法判断,但我相信你们……我想,要是有一天我读书了……万一我也会变得跟你们一样呢?”
知晓云镜是个读书人,他也很会投其所好,不管自己感不感兴趣,终归是要学习的。虽然他不明白读书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是……云镜觉得好的,一定有她的道理。
“行。”云镜淡淡说。
诗书确实是个好东西,可以给人方向指引,其实细细想来,炆池也不一定是这样一个放浪的性子,只是过去的人生只能见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太没有见识了,没有别的选择。
或许,在诗书里学习了更多人的生活,他会选择另外的生活方式,她会支持他。
如果继续选择现在这条路,她也尊重。
每一朵花,有每一朵花绽放的姿态。
就算不是出自爱学习的本意学习,也终会被浸润的。
“你答应了?”他裹紧被子,仍在讨好她,总是有事没事的与她找话聊,生怕云镜不理他。
“嗯,我答应了。”撇了一眼炆池,此时此刻衣衫散漫,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格外柔美,云镜淡淡说:
“我把你抱回去,你走不动。”
云镜走到了炆池的身边,炆池有些犹豫,他还应该继续张开双臂吗?其实他是畏惧的,甚至说,是抗拒。
他希望讨好她,但实话说,他不敢那样亲密,昨晚上他情绪有些崩溃,致使他们都有些迷糊,他被她抱着时,格外有安全感。
但今早上一醒来,他至少清醒了。
云镜缓缓走过来时,他勾了勾唇,心想:如果云镜要那样亲昵地抱着他,他也接受。
但谁知道云镜找来一张毯子,给他裹住,淡淡说:“我把你送回去,这些时候,就别下床了,好好养着。别仗着身子骨好,就硬抗。”
柔软的毯子接触到了衣物,并没有直接碰到他,他还是比较安心,内心微微舒坦了一些,淡淡说:“好。”
*
教书的先生叫张屿。
这个地方毕竟远离京师,是个贫困苦寒之地,教育不太发达,张屿教习水平一般,不过已经是云镜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张屿是个秀才,差点考中,后来过了年纪,也明白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安安心心在邴州开了个私塾,教书育人。
进到刺史府见到云镜的时候,他惊讶得挪不开眼,没想到一时间广富盛名的裕王,竟然是一个如此美艳清冷的绝世美人。
云镜不仅在军事上面以一敌百,百战百胜,少时一手好字画也广被称赞,自年少成名,便有不少人花重金希望能求一墨宝,可惜云镜地位太高,人也太过高傲,除了皇室子弟,少有人能得偿所愿。
他答应得非常爽快,除了裕王的权势威逼,还有个原因是想进刺史府看看,能不能欣赏一眼云镜的真迹。
但云镜在外很少舞文弄墨,卖弄才情,整个人金戈铁马,一心扑到行军作战上,也不喜欢在房间内挂自己的字画,目前流传的一副小楷书,挂在岑玉京的漳州刺史府。
没看到,张屿有些失望,年过半百了,名家的真迹是一张都没见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见到名家真迹,看到真人也不错……说出去也可以吹一吹,往后的余生,也算是半个荣光了。
为了这份荣光,他特地休学,把私塾所有的学员全部退了,专心给炆池教习,不管教的好不好,被云镜请进府,也算是声名大噪,不缺生源了。
*
这段日子里,偏院子常常传开笑声,如三月春风,柔光和煦。
张屿刚开始接手到炆池的时候,先是被美貌震惊,又被他的毫无文化而震惊,再被刺史府里各种风言风语所震惊。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猜到了炆池地位不一般,丝毫不敢懈怠,行事都非常小心谨慎。
但相处日子久了,他竟然发自内心的喜欢上了炆池,并不只是把他当一个贵客,而是真正的当一个学生来呕心沥血地教习。
炆池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温和好相处的人,再加上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搭配上温和细腻如泉水一般的声音,很难让人不好感倍加。
他非常有礼貌,每一次张屿搬着书画过去,都会笑意盈盈的喊着“张先生!”,虽然身上有伤不能下床,但是也在床榻上磕头行礼。
张屿自然是觉得自己受不起的,连忙拦住他,让他日后就点点头作揖即可。
炆池其实非常勤奋,人也冰雪聪明,每一次张屿给他教习的东西他都会认真听,从刚开始的不懂,一脸茫然地看向他,愚蠢又让人无语。
到后来逐渐一知半解,尴尬着脸,道歉说:“那看样子我写错了……”
张屿:……
“张先生,你看看我写的字。”炆池声音糯糯的,看向张屿。
张屿回身去看那副字,横平竖直得非常僵硬,看得出来,很勤奋很努力了,精神值得表扬,能力实在欠缺。
只有一个“阅”字,写得倒还是端正,更重要的是,写得和自己的字,基本上笔触不沾边。
“阅字?怎么写得和别的不是一个风格?”
“不是这么写的吗?”炆池不懂,茫然地看向张屿,怎么也识别不出来,究竟哪儿不同。
张屿猛地一想,“阅”这个字,不像是炆池会写的,而裕王云镜批改文书,多半会用到。难不成这是云镜的字?
嗯……半个真迹。
他连忙拓下来,把山寨版本的存着。
……
张屿自从与炆池相处后,颇有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以前他也在邴州开设私塾教习学子,但是有身份的人并不怎样尊重他,没身份的人有太多读书也都太功利,少了圣贤之心。
其实他也没资格这样说,毕竟他读书,也不是一颗文心所在,只是求一份生活而已。
而在炆池身上,有着最原始的热情与纯粹,他想:自己的人生这样或许就到头了,但炆池的人生,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要倾尽全力地去教习炆池。拿自己仅剩的知识去哺育,或许炆池能更上一层楼,走向更高处。
“好看。”他淡淡地说。
*
张屿出入刺史府愈发频繁,闲来的时间,就四处去搜罗自己的藏字藏书,全部都搬到炆池的院子里面,挨个挨个地教习。
教习一个上位者,让上位者拥有贤心,是另外一种实现人生目标的方式。
云镜今下午回来得很早,正是春日好世界,悠哉悠哉地赏着景色,一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张屿抱着一摞书,往偏殿走去。
张屿对炆池付出了很多,云镜看得出来,她走过去,微微欠身:“张先生。”
“殿下,不敢当不敢当。”张屿连连退步,虽然年纪半百,却对云镜很是恭敬。
云镜也没有故作谦逊,淡淡地问:“炆池学得怎么样了。”
张屿说:“公子,是老夫教过最满意的学生,他天资不算最聪颖的,也不算基础好的,但他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怎么说。”云镜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张屿自然不敢,云镜随便示意了一个下人,便过来将张屿手中的书清空,在身后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
“其实教书不为挣钱,至少不只是为了挣钱,也在育人,传授诗书是为了让人成为更好的人,公子……是一个很良善谦和之人,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很贤心之人。”
“嗯,他比你我,都六根清净,是难得之人。”
“老夫能力不足,只怕耽误了公子,公子这般难得娴静之人,老夫第一次遇到,想要倾尽所有去教习,让公子能变得更加好,公子于老夫,也是新的目标。”
云镜其实并未管过炆池的学习,她很忙无暇顾及,只要偏殿不出事不闹腾,她便万事大吉,至于炆池究竟学的如何,她好没有认真了解过。
“我去看看。”
开春的庭院,一片宁静祥和,芭蕉叶开得翠绿,枫叶嫩绿青葱,透过沟壑假山,是一片盎然景致。
绕过苑门,走了进去,张屿走在前方替云镜带路介绍,等俩人走到房中的时候,察觉到有人来了,炆池忽的笑出声来:
“先生来了?我写了副字给你看!快来快来!”
语调轻快活泼,像一只生龙活虎的鸟儿。她很久,没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了。
瞧见身后跟着云镜,炆池眼神暗淡了下来,低着头把字画往身后藏,生怕云镜知道。
他接连养了许久,伤并未完全好,但能下地,与云镜对望的那一刻,眼神飘忽,开始不自觉躲闪。
“我看看。”
云镜走上前去。
“写得不好……”他拧巴抗拒,紧攥着字画。
云镜走上前,绕到他的身后,轻拍了他的肩膀温柔说道:“不看看,我怎么知道?”
云镜把紧攥的手掰开,把字抽了出来。
通过张屿,似乎炆池成长了一些,开始弄明白了世上的好坏之分,荣辱尊卑。
过去云镜的生活总是太过凌驾于云端之上,她无法去教养一个如此底层的人,可如今的张屿,却是真的让炆池落地。
他们都有着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卑微渺小,张屿可以透过自己的视角,向炆池讲述这个真实的世界。
炆池低下头,不敢看云镜,说:“先生说……你是名家……你的字画千金难求,他也无缘欣赏。”
云镜眼神横扫到了张屿的脸上,张屿身体抖得像筛糠,擦干冷汗讪笑。
“一时玩笑之作,算不得数,若我不是裕王,这字画便不会千金难求。”
她摊开了字,在桌子上平铺开来,虽然嘴上说着抗拒,但炆池也不自觉向前一步凑近了身子,希望能得云镜指正一二。
她眼神毒辣,双眼眯了眯,“你这字不错。只是下笔时力道不足,架构不行,起笔落笔都太轻浮,笔触也太浅,不是你的问题。”
终归张屿的书法不太好,教出的学生只能这个样子。
云镜的书法是数一数二的,从小受的是皇家教育,年纪轻轻书法花鸟便已经算是名家,天赋异禀,“既然要学,你现在还在开头,便临摹我的字迹和画吧,一开始就接触更好的。”
她提笔,端正的在宣纸上落下楷书,无论行、楷、草、纂,她都得心应手,炆池过去一看。
笔锋虽有金戈铁马之势,却也不失沉敛的温和婉约,端正的笔触硬挺有力,宛若大气磅礴的秀美青山中开出一条平阔自流的江河,山水衬为一色,尽收眼底。
炆池张大了嘴巴,已经懂得了欣赏字迹,他盯着字迹出神,“殿下写得真好。”
瞧见炆池一双眼睛快要陷入了字迹中,云镜心里莫名涌出欣慰的情绪,淡淡说:
“照着这个字练。”
语罢转身看向张屿,淡淡说:
“张先生和我来一趟。”
张屿一听,方才被批时候的羞愤难当瞬间烟消云散,虽然内心已经兴奋难以抑制,但外表上依然有礼知礼,躬身行了个礼后,跟着云镜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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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主殿,墨迹未干,云镜将刚才张屿行笔的问题指出来,并亲自演示说:“你已经固化,但有的提笔行字和作画是有问题的,我帮你纠正了,你更好的教授炆池。他能有你一半才学,我便心满意足了。”
第三日后,云镜差人往偏殿送来了一批字画,她日常里面是很忙碌的,那是她抽空绘做写字的,炆池不一定明白,但张屿明白。
渐渐的,炆池也能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