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课
开春后的日子过得极快,时间恍若一瞬便溜走,这天,云镜漫不经心回到刺史府的时候,却见炆池抱着书画等候在门外。
春景盛时,梨花开了一地,曲水兰亭,一身淡蓝衣衫的炆池手执书卷立于树下,风姿卓然,好一副风流倜傥的如画美景。
她负手走上前去:“干什么?等多久了?”
“没等多久……殿下,您……有空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云镜淡淡说:“没空,我很忙。”
语罢转身欲走,却发现炆池手里面抱着的画卷,她猜到了炆池的意思,停下了脚步:
“说罢,找我干什么。”
炆池忽的笑出声来,说:“这段日子,我和张先生学习了很多,也写了一些字和画,是您送过来的,我想终归是殿下挂心的,想拿给您看看。”
云镜没有反驳,眉色一冷,淡淡朝主殿前厅走去:
“进来吧,等我一柱香,我处理个事情。”
走向前厅的时候,炆池在身后跟上,云镜发现他还有些跛脚,想来是身上还有旧伤未愈,她便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他。
入了前厅,她准备给他坐垫垫着,但他没有接受,微微行礼欠身。
“没事,我站着就好。”
云镜不管他,点点头:“行。”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互不干扰,不需要过多强求,就这样也挺好。
约莫过去了一柱半香的时间,公文处理完了,云镜瘫倒在椅子上,漫不经心说。
“抱过来吧。”
炆池抱着书画上前,抱卷上前平铺开来的那一刻,云镜惊觉,当初那个愚笨不堪之人,竟然有了这样好的风光。
画卷是一副山河图,画得一般。
另一幅画,是兰花。
第三幅是梅花。
书法是楷书,抄写的《上林赋》。
云镜一看,一惊。
抬头看向炆池,“你画的?”
炆池似乎也能识别出云镜眼里面的欣喜,一下子绽开了笑容,好似很开心:“嗯。”
“很好。字迹隽秀有力,画作浑然天成,虽然说各有缺点,但是对于你来说,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想,你下了苦功夫。”
炆池一下子笑了出来,翻开第二张,“这也很好。”
云镜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完全飘忽于尘世之外。
自己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炆池还有这样的天赋在,是个可造之材。
“你画了多久。”手指摸索过画作,眉目沉敛,看着画作一动不动。
“还是画了一些时间。”
“我说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半月前。”
云镜点点头,忽然浅浅笑了出来。
他是个聪明之人,是个有天赋之人,他已经有了一个闪光点。
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她。他只要好好学习作画,虽不能成为一代名家,但是成为一个画师是没问题的。
有一天,就算离开了自己,他可以去为人作画,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再需要像曾经一样卖弄风骚,以皮相为生。或许,能逃脱权贵玩物的命运。
他的人生,有很多种可能。
“殿下?”炆池问。“怎么了?”
“我很高兴。”
她救下了他,不只是在一群鲛奴里救下了他,或许,她可以重启他的人生。
“拿笔过来,我帮你改一改,以后你每天费点劲,来我这里练习作画写字,你已经有所基础,我来亲自教导你。”
“嗯嗯……好。”炆池上前去,听话的接受云镜的指导。
这一次,她没有暧昧的拉他的手,他也是全心全意地绘画,没有回头看她。
*
主殿书房,案板旁,云镜给炆池支了一个小桌子,她在主殿的书桌上写文书,处理军务。炆池便在小书桌上练字作画,有时候累了,便趴在桌子上休息。
她的目光,只要稍稍一顿,便能看见炆池。
她想,她大约是孤寂的,端得太高反而高处不胜寒,而炆池,给她孤寂的人生带来了些许温度。
“这些书看过吗?”她走下书桌,去一旁的书架上拿了一些比较基础的书,炆池跟在他的身后,在一旁侍候着她。
“我不太识字。”
“不太识字?哪些认识?”她回头看他,炆池比她高,回身的时候能感受到炆池的鼻息,香甜温和。
炆池指了指,说:“认识个大概,就这五本。”
云镜看了一下手里面的五本书,淡淡说:“可以。”
根据他的书籍和识字水平,推测出了最适合他的书,抽出来,递给他。
“看这个,晚上回去的时候,让张先生教你。”
“好。”
*
梁洲的地形已经打探得完全清楚,有关近几年的天气规律,行军布阵也已谋划了许多,现下主要想等一场梁洲的变动,才方便行军。
一般这种时候,都会想要去庙里面拜一拜,求求神佛庇佑,张将军已经提前犒军,将文书传给了云镜,一切的一切都需慢慢等待。
云镜侧身一看,炆池正在写字作画,安静乖巧,恬静娴淡,她想把他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虽找不出任何留下的理由……也觉得自己确实没资格留下他,但……
正在作画的时候,炆池笔没拿稳,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毁了画,云镜抬头看他。
“怎么了?”
“我笔没拿稳。”
云镜走过去,轻轻的拿起了他的手,他的手由于太过辛苦练字,有一些水泡,指尖摸索到水泡,云镜的眼神沉了沉。
“没关系,我都包了布的,医师说不会起茧子,不影响的。”他非常在意自己的皮相,一点也不敢破碎。
云镜心里一苦,“你不用那么辛苦。”
“我想做得更好,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我需要做得最好才行。”
云镜不打算让他前往梁洲,所以这句话她没办法回答他,默了半响,她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过另外的人生,比如说……留在我身边。”
炆池抬头看她,攥紧了手指,从她手里面抽出,微微蜷缩了一些弧度:
“殿下说笑了……这不是炆池该想的事。”
他生气了吗?云镜心里一沉。
“挺好,就这样挺好,这个回答,我很满意。”
云镜转了身,继续回到了书桌上,整个人面色严肃,没有去看炆池,将一切都云淡风轻地带过。
炆池心里面很是失落,装作一切没有发生,静静地收拾了笔墨,重新开始作画。
那一顿杖责,基本上打断了他所有的念想,他只敢静静地看着她,藏在心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要说恨吗?他一点不恨,他还没有资格去恨。
难以抗拒的地位差别,时刻都在警示着他,他不配。
她拥有杀了他的权利,她想宠他就宠他,想杖他就杖他,他没资格反抗,只能在尘世中卑微求生。
他唯一可以为她带来的利益,就是梁洲刺史刘钰,他一定要完成,除此之外,他毫无价值,任何莫须有的心思,都会把他推向深渊。
云镜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她的脾气是何等地暴戾,她又是何等可笑。
原来她自诩的平等和尊重,是那样的高高在上,那样的傲慢。
她明明在言语中告诉他如何将自己放到与别人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教会了他自尊自爱。
但那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已,都是建立在她所默许的范围里,她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去玩弄着他的灵魂。
只是,换了一种看似非常良善的方式。
她亲自用现实告诉了炆池,真实的社会就是那般残酷,没有地位与实力,这一切的平等,都是空中楼阁。
所有别人为你建立的乌托邦都是虚无的,一旦破碎,一无所有。
所以当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炆池提防了她,不敢正面回答,因为他摸不透她的脾气,害怕云镜的忽然暴怒,把他从云端狠狠拽下,又狠狠践踏。
他宁可要平静的,落在地上踏实的生活,至少那样的生活,他能平稳落地。
她停了笔,想了想,或许,这是新的一课。
虽然,那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在狩猎场培养的饿狼,再能捕兔,也终归要放到草原上,才是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