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反骨
行至小桥与石路交汇处时,前面人潮拥堵,竟然一时间无法通行,只有围城的士兵匆匆赶来,维持秩序。
云镜把炆池攥在身后,抬眼去看发生了什么。
炆池也摘下来面具去看,听到妇人与商贩之间的争吵,大致理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商贩在此地售卖面具,一直以来价格都是非常稳定的。
直到不久前,一个寡妇女人带着儿子前来买面具,瞧着小孩着实想要,女人又着实好欺负,便把原本三文钱的价格,加到了五文钱,原本这样还好,可以直接不买,但商贩摆出了价格三文钱,待到女人付完钱了后,才临时加到了五文钱。
退也不肯退钱,叫嚷着非要女人把钱给补上,儿子吵着要,女人又死活不肯多加钱,整个河道两侧,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行来的官兵把人群遣散开来,人流才恢复了流动,女人仍在争吵当中,决定不要面具,让老板退钱。
“这面具你都戴上了,节日的氛围都体验上了,你这时候来找我退,是哪儿门子礼数?要按照你这么说,今晚上一过,明天所有人来找我退,我还得都退不成?”商贩不依不饶。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做生意!是你先说三文的,戴上了又说五文!”
女人叉着腰,把儿子往身后拽,生怕伤到孩子,瞧见自己母亲这般争吵,孩子也展现出了莹莹泪光,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说的是!这个白面具,三文!这些画了画的面具,是五文!你花了三文凭什么拿我画的面具?”
“退钱!”
“不给退!补上两文钱!”商贩不依不饶,俩人吼的一个桥头的人都能听见。
“要这个白色的,多的咱不要,这多的两文钱凭什么给你赚了啊!”女子粗暴的取下了孩子脸上的面具,似乎小孩还有些不舍,攥在手里不放开,女人一拖拽才松手。
卖家给小孩挑了一个最破烂的,最不平整的面具,小孩拿到手里面瞬间暗淡了神色,女人恶狠狠地盯着商贩,不依不饶。
商贩耻笑了一声,对待小孩的失落洋洋得意,并不想让这家子人高兴。
“走!”
“哦……好……娘……”小孩快要哭出声来,听话的准备跟着母亲走,炆池却临时叫住了他,上前一步。
“小朋友,等一下。”
一张美艳得难以形容的脸展现在眼前,女人和小孩都屏住了呼吸,“哥哥有个多的面具,送给你叭,你喜不喜欢?”
男孩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容,怯生生地去接过面具:“真……真的吗?”
“真的啊……送给你了……今天高高兴兴地过节日,吃粽子。”
语罢,把面具放到了孩子的手里面,乖巧的摸着小孩子的头,温柔如春风,女人这才反应过来,按着孩子的头连连道谢。
云镜淡淡地目睹着这一切,轻笑着,准备拉着炆池离开。
“你干什么?”小摊贩凶神恶煞,一下子攥住了炆池的手腕,他手腕又小又细,轻轻一握才知清瘦。
“我……”炆池愣了,开始不知所措,男人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看着让人心生畏惧。
他没见过善良,也没见过恶毒,对人世的知觉一片迷茫,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愣在原地,竟然想不到任何处理办法。
“当着别人的面,打我的脸很有意思是吧?就你一个有善心,多管闲事是吧?你不是有钱吗?怎么不把所有的面具买下来?”
瞧见炆池和云镜只有俩人,一个是清瘦的公子,一个是穿着轻薄的美艳女子,小摊贩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好欺负,一把将手伸过去推开了炆池。
云镜杀过去一个敏锐的眼神,目光沉敛阴森。
炆池差点一把栽倒,谁知小贩察觉到炆池太过貌美,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又上前一步,直接把他猛地一推,直直地朝着身后摔去,嘭地一声坐在地上。
“啊!”他身上仍有旧伤未愈,一瞬间瞳孔失焦,浑身冷汗涔涔,十指蜷缩在地,紧皱着眉头瑟瑟发抖。
云镜猛然一惊,上前一脚给小贩飞踹了过去,他块头很大,并不能做到一脚踢飞,但那回旋一脚打得小贩整个人直直往护城河栽倒下去,嘭地一声,溅起了水花,在河里面扑腾。
云镜抬手一挥,四周从楼阁里面藏身的便衣暗卫齐齐跳身下楼,来到云镜身边,“拿下!”
云镜上前一步,靠近了炆池,不敢去碰他。
他摔倒在地上,紧拧着眉头,好似极其痛苦,更为柔美的脸添上破碎,整个人浑身发抖,“回家吧,我带你回去。”
她轻易便能将他打横抱起,在人潮的注视下,带回了刺史府,炆池双手环扣在她的脖颈间,露出白皙的小臂,头深埋臂中,紧咬牙关。
*
医师看了看,得出了结论。
伤势已是大好,现在的炆池处于新旧交替的伤势之中,过了这段日子就会好转许多,现在难熬些也说得过去。
方才只是猛地一撞击,让旧伤复发了,并不怎么影响,只是这段日子需要小心照料,不能继续遭受创伤。
云镜沉着脸,不回话,阴森得如同鬼魅。
许是娇弱,许是暗卫用内力打出来的伤着实厉害,杖伤养这么久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待到疼痛劲儿过去了,炆池惨白着嘴唇,擦了额上细微冷汗,去拉她的手:
“没事的,殿下。”
“怎么会养这么久?”云镜这话明显是明知顾问,她下手毫无轻重,没有概念,只高高在上享受着生杀大权,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设身处地地考虑。
“我也不知道啊……许是炆池身子弱了些吧……过了就成,您别忧心了。”
夜晚的偏殿,只有两个人,门外月色静得出奇,云镜坐在床沿边,月光撒在云镜的脸上,一张脸忽明忽暗。
炆池安慰她,是因为善良。
但她也知晓炆池已渐渐能洞察人世,绝不会是如今一副懦弱不堪的模样,她在俩人的一片寂静中,揉捏了他伸过来的手指,忽的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老实答我。”
炆池说着笑笑,惨白的嘴唇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好啊……殿下您说……”
“你恨我吗?”
炆池握着她的手猛地僵硬,原本还盈盈温柔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他转过了头,抽回了手,继续趴在床上看着枕头,不说话也不吭声。
“我知道答案了,正常。”云镜淡淡说,虽心里有些难过,但反而多了一种解脱。
炆池还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是坚定了自己的内心,他淡淡出口:“不恨。”
“不敢恨?人,都有喜怒哀乐,你不会做,不敢做,却不代表你内心的意思,我不是在寻求你的释怀,我只是想想明白一些事情,我想知道别人的想法,你老实答我。”
炆池低下了头,继续深想了片刻,还是淡淡回答:“不恨。”
“不恨?你的真心话。”这个回答,她比较意外,似乎不太相信。
“嗯,不恨,真心话。”他有点委屈,似乎有些难过,忽然认真地说:“殿下把我捡回来,华衣加身,施以荣辱,教会我在人世间如何处世,我想过去我活了十几年,一直活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如今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我确是在逐步清醒。”
“我有了自己的爱好,学会了读书,懂得为了一件事情去努力,也收获了许多夸奖和成功后的喜悦,这些喜悦,不同于跪着对人谄媚迎笑后收获掌声,扒开衣裳任人皮鞭肆虐后在屈辱下自以为获得新生,这些喜悦,是我作为人感受了自己被诗书浸润后的一点点蜕变,这些满足感,让我真正落下地来。不再如同浮萍一般,漂浮于人世间。”
“我想,就算我的生命不长,我也会记得我画完的第一张兰花,和我为了写好字,而付出的昼夜心酸。”
“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一个蜕变的过程,这个过程很漫长,而殿下加快了这个过程……只是,方法不太一样,不是出自大人所愿。”
“你……长大了很多,比我想的,成长的快许多。”云镜淡淡说,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华衣加身,施以荣辱。”她忽然嗤笑了起来,笑得眼角弯弯的,不知道是在笑炆池,还是在笑自己。
“好一个华衣加身,施以荣辱。”
“这世界上,多少关系都是如此,因为施以华衣,便可以肆无忌惮施以荣辱,不小心施以荣辱,便华衣加身来愧疚弥补。外人只知华衣,难窥荣辱,更难以窥见施以荣辱下暗藏的人格控制。”
他们很像,她皇家的荣誉加身,却给她最严厉的斥责,将她牢牢囚禁在深渊里面自溺。因为华衣,不敢对欺辱反抗。
因为被欺辱,所以理所应当享受华衣,追逐华衣,迷失自我。
她没必要洗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恶就是恶,打他的时候不计后果,不考虑他的荣辱尊严,就是简简单单的恶毒。
她与那群皇室子弟,其实并没有任何不同,无论她日后可以用多少说辞去美化当初的行为,但当初心里咋想的,她一清二楚。
但他,说他不恨她。
她不信。
“你不恨我,我不信。”云镜淡淡说。
“为什么你不相信?”炆池转过头看她,不明白,眼神清澈。
“你现在不恨我相信,但你未来不一定这么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甘之如饴,会心甘情愿承受你的报复。”
或许有一天,他能洞悉这人性单纯的玩弄作贱后,会明白这一切的。
炆池转了眼神,似乎对自己说道:“真的吗?会有这么一天吗?”
“应该会的吧。”
炆池没过多久,便被哄着睡着了,云镜一个人回了主殿,却没有立刻睡着,而是透过窗外,望着天空中那一轮皎月,久久沉思。
心中对于皇家的问题,有了第二个答案。
虽然那个回答,是出于无知。
其实她是感恩皇家的,如果没有皇家的庇护,自身命运就会如同炆池一样,一无所有,卑微求生,她能坐到如此顶峰的位置,全是仰仗着皇家的天恩浩荡。
她本不该有所求,所以为楚国皇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人终归有人欲,她不是一个无血无肉的木偶人,她仍贪心的想处理好与皇家的关系,苛求一下自己几乎一生,都无法所求的那份温度。
不恨?她能做到吗?
她闭上了眼睛,想要压抑自己的愤恨,内心关于权势的欲望熊熊燃烧,那些被炆池春风化雨后的暴劣忽然涌上了心头,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如鹰一般锐利。
不!我做不到!我一身反骨!做不到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