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祭拜
时令九月,行军作战准备完全,十万将士蓄势待发,全部都士气高昂,只待一声令下,夺取梁洲。
九月末,雀台城后的枫林已是漫山遍野的艳红,秋叶梧桐,红枫满地,镶嵌在漫山遍野红绿黄的秋木中,是一间间山寺。
本地有一白马寺,香火不断,钟声鸣鸣,是周遭四城最大的寺院,占据了五片山林,总共二十六殿,供奉着满天神佛。
王娘一早就遣众位将军手下前去与白马寺协商安排拜佛求签,终于在九月末,红枫满地秋叶瑟瑟的这一天,云镜带领着刺史府上百号人,和军中上百号人来到了白马寺拜佛。
那是炆池第一次感受到皇家的仪仗,巍峨浩大,阵仗齐天,全城封锁铺路,浩浩汤汤的精致马车从雀台城穿行而过,一路蔓延至白马寺,寺外钟声幽鸣,不绝于耳。
黄墙勾瓦的寺庙外,全寺的僧人全部沐浴更衣,出门迎接,端正地站在了两侧合手行礼。
最大的寺庙是正中的殿,几丈宽的石阶一路蔓延至殿内,石阶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住持法寺立于殿外,手持佛珠虔诚诵经,其余僧人立于寺庙两侧,恭敬合手行礼迎接。
寺庙已经提前点上了大香,香火气从殿外的香炉传来,散入山林当中。
云镜披着黑色薄披风,一身黑色衣衫绣工精致,头簪一玳瑁发簪,如瀑布般青丝垂下,高贵冷艳。
她一人走在正中最前方,第二排立了两位亲信分别在左右两侧,第三排是一些军中官职级别较高的将军,由于太多,足足站了两排,第四排才是刺史府家眷,王娘,左伶,右缇,还有炆池以及一些内务官家和收支主管,第五排后是一些军中官员、邴州州域本地的大小知府等官员、刺史府其余说得上名号之人。
不用说,在四周的丛林里面,一定暗藏着右缇安排的暗卫,还有新上任的左伶安排的侍卫,只是没出事的时候,看不出来。
云镜点了头香,在里面祭拜,跟随着住持一路上完成祭拜的流程,祈求神佛保佑。
炆池进行完了第二轮的流程后,便被送回了斋房,除了将军官员,闲杂人等均不能进入内殿,只能在外山徘徊,想着或许几日都无法见到云镜,便在王娘的授意下,跟着右缇左伶一起登山望远。
五片山林被兵马全部围住,里面的外来人员和寺中常住人员全部经历过严密的筛查,底细也被调查的一清二楚,饶是这样,左伶和右缇仍跟随在炆池的身边。
爬到了快到山顶,已是晚暮,山顶空气凉薄,落日西下,天空撒下一层薄薄余晖,吹来阵阵晚风,梧桐叶随着晚风簌簌而落,窸窸窣窣的声音传遍了山林。
“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炆池说。
左伶为了避嫌,特地在不远处带着守卫靠在树边多做修整。
“好。”右缇在炆池身边停下,只见炆池闭着眼睛想了片刻,忽的耳边传来钟声阵阵,响彻了整个山谷,钟声全是为行军打仗祈福,整整一个时辰,连绵不绝,余音绕山。
炆池睁开了眼睛,晚风吹过他的发丝,清雅精致的眉目染上别样的淡然,恍若谪仙,炆池负手抬脚朝着远处走了上去,山林的遮盖更少,直直地就可以瞧见半山腰上的盛大寺院,在青葱黄绿和枫红的山林中,别添肃穆庄严。
他静静地看着远处,忽然开口说话:“天官贵胄,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我这一生,估计都不会接触。”
右缇蓦地转头看向炆池,没说话。
他亦是乱世中求生之人,幸得云镜的庇佑苟活于世,虽然刺史府规矩森严,但自己仍愿意留在刺史府,寻求庇佑。
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如果没有邴州的一场战乱,没有殿下的一时仁慈,我的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在人世间生不被人记得,死时也没人在意。命若微尘,一碰就碎。任何人的一句话,便能让我的命运顷刻间支离破碎,天上地下,不过他人一念之间。”
那些站在仪仗队伍最后方的人,有的只是小地方的知县,在云镜的眼里,这样小得无法想起官职的一个人,在炆池的世界里,可以把他的命运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最后方的官员,已是他一生无法触及的权贵,却与祭拜队伍中最前方的人,隔了不下一里的距离。
过去,由于无知,喜欢便是喜欢,可是当能洞察人世后,才明白人与人之间,原有高低贵贱之分。
她打下的江山,足矣载入史册,她的决定,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而他这一生,倾尽一生都无法在那个仪仗队的后方,留下自己的足迹,他是她权力下被控的蝼蚁。
那些想不开的事情,一瞬间便能想开,想懂。
“我与殿下是不同的。”他忽然这样说道。
右缇在刺史府时,对炆池很是恭敬,但在此刻,他不免觉得自己与炆池地位差别并不明显,云镜贵尊无极,其余人皆如蝼蚁。
“可殿下对你很好。”右缇说道。
“很好?嗯……确实很好,好到如临梦中,我炆池何德何能,能幸得殿下垂爱,留于雀台刺史府,金屋锁娇?”炆池淡淡一笑,却并没笑意入眼底。
“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你幸运,别人没这份气运,这就是你的不同,泰然处之。”右缇说道。
“可我惶恐不安……难以成眠,你看到方才我们走过的那个树上了吗?那缠绕在树上吸取养分的攀藤丝,我觉得我们很像,寄生在殿下的府中,盘根错节,缠绕不休。殿下生,我得以庇佑,殿下死,我难以求生,乔木高大巍峨的一生里,攀藤丝毫无功绩,甚至是累赘。人行于世,若只是一个依附于他人的攀藤丝,生死都不由已,那太无意义了。这样的人,不配留在殿下身边。”
“你能做什么呢?又可以做什么呢?不是我说,你我都一样,只能如此活着。”右缇能明白炆池的想法,也觉得炆池长大了许多。
但他不敢苟同炆池,炆池这样的人,能苟全于乱世已是至幸,能当云镜的笼中雀已是最大的价值,他就算燃烧了自我的全部,所成就的功绩,也不敌云镜手指一挥来得多。
即是如此,何故庸人自扰。
“我只是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留一些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证明我存在过。”
他望着山下的寺庙,一想到云镜,忽然笑了笑说:“殿下如乔木,巍峨不可移,我卑贱如浮萍,无根任飘零。”
“我想……拥有自己的根,就算微小,我也要自己汲取养分,当一个有根之人,不做附庸。”
那些莫须有的心思,在一点点诗书的浸润下,变得不一样。
过去,他觉得他只要漂亮,就可以留在云镜身边侍候左右。现在想来,云镜是什么人?怎么会接受那样狼狈不堪的自己。
而现在,他也明白,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走不到她身边去,更何况,他做过一些特殊的错事,更是让他低到了尘埃里。
君若青山高大,更显得自己如蝼蚁一般微小。
自卑心和自尊心交叉融合,更想让他在这偌大的人世间,找一找自己被挤压过后仍存在的痕迹。
殿下的存在,已经太过显然,而在这荒茫的人世间,他还没找到自己。
他想要一个开始,一段经历,一个真正的身份。
“她喜欢你就够了,不是吗?”
“不是,至少不全是。”他淡定一笑,似乎很是坦然:“喜欢……这样的感觉会保持多久呢?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不是我认为殿下薄情,也不是将殿下与那些凉薄之人比拟,可世界上的喜欢,也如身份地位一样,有所区分,或许有天殿下会厌倦我了,爱上新的人,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与殿下留下更加深刻的回忆,不仅是局限于皮囊之欢。”
“我希望,在她心里,我是一个有血肉之人,不仅仅是一个皮相姣好惹人怜爱的男奴。”
要说殿下没爱过他,他是不相信的。
换作以前他是会相信,但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断然不会相信。
云镜会给他买最好吃的糖葫芦,教习他诗书,带他出去看花灯,会轻轻的拍他的身体哄他睡觉,会在深夜温柔的看着她,轻吻他的额发。
这一切,都不是一个上位者,会对一个男奴做的。
只是她的爱太高傲,他的爱太卑微,她对他如一条小猫小狗一样的爱怜,并未真正地交心,全然是主导者,偏着他自甘轻贱,对她偶尔的施恩,而感动珍惜得无以复加。
也不是谁的错,只是他们身份的差别,造就了她低不下去,他高不起来。
不过,殿下在某一刻,真心的爱过他,已经足以让他度余年。
“你居然……会想这么多?”右缇淡定地说,似乎不可相信,一时间望着炆池,有些认不出来。
他眼中的炆池,与云镜、王娘眼中的炆池并无什么不同,隐有知觉,却也不多做唇舌。
没想到,炆池……居然能想这么多。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一个蠢货,我只是活得比较浑噩,我能耍小心思,就证明我不是个什么单纯之人。”
他也洞察了右缇并不是浑噩的侍卫,所以才同他说这些话,似乎他们两个人,格外有所共鸣。
他见识了他一开始的男奴姿态,又见识了自己与云镜的亲昵,再到受杖,再到如今重归于好,他与他,最是能说话。
还有个原因是,他竟然不知道该把这些话,同谁说,只知道右缇是个忠心且不多言的人,才敢说出一二。
实在是孤独极了。
“我愚昧纯澈,只是因为在殿下身边,我想活成那样的样子,我想要用那样的模样,去陪着她,诸如她温柔地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我一样。”
一想到这儿,他会心一笑,心里面对某些事情已经有了答案。
“可惜了。”
“可惜什么?”炆池淡淡问道。
“可惜你真心喜欢她,她却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也可惜,你这样的身份,真心一文不值。”右缇这话,说得不如红柳一般带着恶意,只是单纯的怜悯和感叹,听着也不让人生厌。
炆池听了此话,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淡定地欣赏着远方的一轮落日,渐渐没入山林当中。
迎风而立,恍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