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冲突
一提到梁洲,就不得不提到之前,炆池答应了云镜的那件事情。
想必白马寺的拜佛阵仗齐天,炆池也略有耳闻,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攻打梁洲日子渐近。
云镜太了解炆池这个人,人又轴又犟,丝毫无法分辨出上位者的态度,很明显,云镜自然舍不得把炆池给送走,但他不一定会听话,也不一定能洞察云镜的意思。
但她早就料到了炆池这边会有一场莫须有的争辩,于是趁着秋色月晚,在炆池必经之路的旁边安设茶盏,围炉煮茶。
不一会儿,轻柔的脚步踏着竹叶,见到了云镜:“殿下?”
寺内竹影摇曳,蜿蜒石板路旁是一片小的斑竹,透过月色,还能瞧见鹅卵石的反光,以及平静的桌面上,那被水流浸入时涟漪的茶盏水光。
炆池抱着古琴走过去,到了身后,忽然说:“殿下,可以给我谈琴吗?我想听。”
他本来抱琴就是准备去找云镜的,谁知道半路上就遇到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弹什么?”
“《月影曳》,您教我的那首曲子,我练习了很久,还排了只舞,想跳给你看。”似乎是生怕云镜拒绝,他继续说道:“这曲子我练了很久。”
云镜轻蔑一笑,知晓他在告别,也准备享受一下人间风雅趣事,拿着茶壶斟了一壶茶,喝了一口,“好。”
修长的指尖挑过琴弦,琴声悠扬婉转,与疏影竹叶合为一体,回荡在山寺中,宁静从容,白色衣衫的少年足尖轻点,轻薄大袖在晚风中更显得飘逸,白皙粉红的指尖被月色打得发亮,忽的指尖一转,足尖在空中停留,翻转飞舞,白净衣衫在月下翻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恍若一只白色银蝶,随风翩翩起舞。
云镜一时看得呆了。
不足一年,还不足一年,手中的少年,竟然成长成如今这样光风霁月的好风光。
她甚是欣慰,不自觉认真欣赏了起来,那支舞的每一寸,都刻在了她的心里。
忽然,足尖停在空中,缓缓放下,琴声骤停,《月影曳》也已经一舞完毕,炆池朝她一笑,说道:“好看吗?”
“好看。”
“殿下……会永远记得今天吗?会永远记得炆池吗?这首曲子是你最爱的,以后弹起来,会想到今天吗?”炆池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沙哑,似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你想说什么?”云镜猜到了他是在道别,直接直入主题。
“虽然我不配,但是,我想或许我走了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大人会记得炆池吗?”他隔着月色,隔着茶香,看着面前淡定饮茶的女子。
他也了解了许多,了解了此行凶险。
“此行?你要去哪儿?”云镜淡淡说,随即拿起一颗红枣放入口中,漫不经心。
“我答应了殿下,要去梁洲,为殿下做内应。”
“呵,”云镜被他这番说辞气笑了,只觉得他天真可笑,又吃了一口酥糕,全然没放在心上,“你真以为,我要让你去?”
“难道不是吗?”
“稳住你而已,梁洲刺史的规矩怎么可能因为你漂亮就轻易更改,规矩就是规矩,我怎么会安排你去送死,那天答应你,只是想稳住你,不然,我留你在大殿上跪一晚上?再烧一晚上?”
“殿下,为什么要戏弄炆池?”炆池看向她,问道。
“戏弄?不至于,我没那么多闲心,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云镜继续给自己剥了一个橘子,被烤过的橘子很酸,吃下去还有些皱眉:
“炆池,你不知道吗?你没知觉吗?这段日子里,我有让你了解过梁洲吗?有让你学床底上的承欢之事吗?有让你学如何骗人讨好人吗?”
“殿下……原来一直没想过让我去……”炆池声音颤抖,说不出来是愤怒,还是感动。
“嗯,我教习你诗书,是想让你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比如你现在就聪明了许多,可以不以皮相侍人,成为画师,学习音律,或者为人抄书,都是你在外谋生的本领,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云镜不理会炆池,示意他坐过去,与自己一起喝茶。
谁知炆池却没有过去,而是停留在原地,说道:“殿下觉得,这样就够了吗?就能成为一个完整于人世间的人吗?”
这是炆池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忤逆她的意愿,不过倒是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他有了自己的意识,起冲突很正常。
“难道不是吗?”她抬头看他,白衣少年眉眼清冽,正认真地凝望着自己。
“不是……只是一个更加精致的物件而已,因为炆池在刺史府,根本不需要去求生,也不需要为人弹琴作画,从始至终,欣赏者只有殿下一个人,我的价值因为殿下而存在,殿下也不会有落败的一天,我的生命,依然会枯萎在刺史府里,与初见殿下那个雪天,没有任何不同。”
听了这话,云镜身子一僵,很难想象这话是从炆池口中说出来,竟然一时间错愕,让她感受到了惶恐。
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言语处于劣势,云镜有些心虚,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
这份惶恐让她感受到了局势的失控,急忙想要扳回一局,竟然在眼神里面,表现出了怒意。
正欲开口,炆池说道:“殿下,你不明白,我与殿下,终归是不同的。殿下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的名字也在皇室的典册里,有无数人认可你的价值,而认可炆池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同自己。”
这份爱意,只是馈赠,根本不是真实的爱意。
也不是炆池想要更多,他只是想要活得明白一些,活得更加透彻,当初,是她拯救他出深渊,如今又将他关在雀台城,造就了另外一个金丝囚笼,再次燃烧他鲜活的生命。
“认不认同有那么重要吗?”云镜看向炆池,言语中博弈:“就如你所言,我被世人所认可,但我也与你一样,食五谷杂粮,死后归于尘土,我的名字就算能记在史册上,可世上有那么多皇女?有那么多人叫云镜?谁又会记得我?”
“我们都一样,拿着前人早就开拓过的世界,命运俯拾皆是,既是如此?认不认可有那么重要吗?”
她忽然站起身来,强大的威严镇压着炆池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让他一瞬间有些害怕:“你我俯拾皆是的一生里,你之于我,我之于你,才是最独一无二,无人开拓的。世上本来就容不下那么多清醒,炆池,难得糊涂。”
人生,理应及时行乐。
“所以殿下……你我不同!因为你有,所以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很在乎……我做不到清醒了后,还浑噩地活着,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四方天地中清醒的溺亡。”
哪怕知道此行凶险,他也想要证明自己,不只是依附于云镜地证明自己,就如那颗攀藤丝,离开了依附的大树后,依然能够在风中顽强的存活,虽卑小不耀眼,但独立而自主。
不只是画了一幅画,在画师中被交口称赞后,活在虚妄的价值里面。
“殿下……我知道你……”炆池还准备再说,却听见云镜一声怒斥,那威压的声音镇得他一愣:
“够了!不要再说了!此事没得商量!”
“不!我答应了殿下。”他又一次忤逆。
云镜蓦地抬头看他,眼神猩红阴鸷,犹如地狱的恶鬼,这才是属于一军将领正常的威逼眼神,这眼神看得炆池发抖,竟然不敢继续上前。
云镜手指轻轻一抬,从四周蹿出无数暗卫,云镜看着他,淡淡说:“拿下!”
“殿下!”炆池挣扎,双腿被暗卫轻轻一勾,立马向前栽倒而去,几个暗卫冲上前去,直接锁住了他的后肩,双手背着。
许是暗卫动作大了一些,炆池手被拐着了一点,“嘶”地痛苦了一声,云镜锐利的眼神看向暗卫,嘴里淡淡吐出几个字:
“轻点儿。”
“啊?”
“我叫你轻点儿。”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既尴尬,又不得不说。
暗卫对炆池擒拿的力道变松,炆池没有刚才这样被制衡的感觉,在地上趴着抬头看向云镜,“殿下……你使用武力威压我……你说不过我就只能这样制衡我吗?”
云镜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胆子,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不过这倒是云镜的一贯作风,如果一件事情解决不了,那就把所有涉事人员,全部都解决了。
她向来不喜欢过多废话。
“是,你也没办法反抗。”云镜转头看向炆池,虽然觉得这样做比较伤害炆池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自尊心,但是她更加害怕炆池出事。
“把公子押到偏房里面关着,没我的命令,不许放走他。”
“殿下!”
……
*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炆池被粗暴的扔进了偏房,刚一转身想要跑出去,便被暗卫锁住了门,只有不停的拍打门框,但是都无济于事,气得差点上脚。
“你别拍了,殿下的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炆池气不过,淡淡说:“右缇呢?”
“他一会儿回来。”暗卫淡淡说。
“好。”
听了这话,炆池安安静静的找了个位置,蹲下抱着腿,忽的看向了外面的月光。
清澈明亮,皎洁的月色洒在人身上,真是光洁无暇……就像是和云镜的日夜一样美好。
他不是不知道云镜舍不得,其实他也舍不得,只是有的事情,他一定想去做,不然他一生都会过得很恍惚。
忽的房间里面传来呜咽哭声,暗卫们也察探不明白,面面相觑,只留炆池一个人哭得泣不成声,如果……如果不是这些身份,他只想永远陪在云镜身边,永远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