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谁能想到,这么个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小姑娘,能把满座都说得哑口无言?
对面鼓吹议和最用力的那个也姓秦,和今天那两个在寺中发酒疯的是一家兄弟。秦大与秦二被抓起来打了十板子,闹了好大一个没脸,秦三大概是把这看作了庄节度的挑衅,抱着要为家族名声雪耻的信念,说得就格外用力。
可没想到庄戎和庄守白甚至没出声,程瞻洛直接给他撅了回去。
殿内又泛起了轻微的嗡嗡声,气氛一变,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目露赞叹,那些支持北伐的学子们都抬起了头来。
——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正理,为何不能说?
“好了,”见秦三也丢尽了脸,永王妃开口打了个圆场,“这一席也用得差不多了,散席吧,诸位可自去殿外赏春。
秦家小郎君年轻气盛,说话也口无遮拦,太直了些,不过诸位都是为着我大齐着想,也没有坏心,本宫亦听了不少可取之言,不过,还是程家小娘子说得最好,当领彩头。”
没人有异议,永王妃便命人将那一盘光华灿烂的珠宝给了程瞻洛。
程瞻洛起身谢恩毕,忽听得有人哈哈一笑。
“秦家小郎君们也是祖传的年少轻狂,有乃祖风范。”
程瞻洛循声看去,竟是连瑶君的父亲连烽,他留了略短的一把须髯,脸膛红润,声音也粗豪有力,都不必特意提高声音,满殿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完,又自顾自笑了两声,等庄戎无声一摆手,这才不笑了。
满殿都静了,众人面色各异,有的不知想起什么,忍俊不禁;有的以扇面遮了脸,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换眼神;还有人面色难堪。而坐在庄戎下首的那一派武将们都微微笑起来。
秦三登时面红耳赤,却又无力再争辩,被两个书童架着出去了,像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程瞻洛随着人潮慢慢踱出殿门,目露疑惑,连烽将军一向是个不通文墨的大老粗,连瑶君都说他在家从来不善言辞,竟然能一句话把公鸡兄说得落荒而逃,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突然开窍了?
她人是出去了,头却微微偏着,还盯着公鸡兄离去的方向看,怎么也想不通。
“别看了,小心脚下。”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庄守白扶了她一把,笑道。
“大哥!”程瞻洛立刻转头看他,目光灼灼。
庄守白一定知道。
“好吧,”庄守白温声给她解惑,“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秦家郎君的长辈,与阿耶原是有些渊源的。”
看他表情,似乎很想说孽缘两个字,奈何背后议论长辈原是不恭,更不能私下评判什么,只得在程瞻洛面前咽了下去。
庄守白接着道:“当初阿耶收拢北方流民,拉了一支义军,屯兵江宁,朝廷也派了地方官儿来。当时前线与胡人打得如火如荼,不少大字不识的士卒也借此加官进爵,便有世家也派了自家儿郎来军中。”
按世家的一贯作风,瞧不上武事粗鄙,但谁和官爵有仇呢?派来的有精明能干的子弟,但也有些草包败絮,只是来蹭功劳的。
程瞻洛觉得自己猜出来了:“那人是不是抢了帐下士兵的功劳?”
战后记功,谁砍了几个胡人士兵首级,牵了几匹马,都要一一算清,作为日后封赏的依据。庄戎军中管得很严,一概不许上级夺了底下士卒的军功,但别的军中就不一样了,阿耶当年当地方官时,就办过上级因克扣将士们战功被杀的案子。
“不是,”庄守白却摇摇头,“是他身为将官,嫌军中口粮滋味不佳,竟私自带着几个士卒在行军途中脱队,跑去村中要粮。那地方早被胡人篦过一遍,去岁的秋粮都被烧了,百姓交不出粮,被他杀了两家农人,有一家的女儿被他逼得投了湖——那是我大齐境内,大齐的农人。”
“啊!”程瞻洛发出小小一声惊呼,“那后来怎么样了?”
以庄戎治军之严,势必责罚了那人,两边后来结下梁子也不奇怪。难怪秦家这三只公鸡来赴宴,先是一幅张狂样子,然后又字字句句暗指庄戎养寇为患,穷兵黩武了。
“斩了。”庄守白很简单地说。
“啊……”程瞻洛微讶,却又感到一阵情理之中的必然,“伯父做得对。”
庄戎就是这样的人,平日谦冲沉稳,礼贤下士,却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这人犯了军法,那么不管是不是有个名满天下的好姓氏,都要杀。
只是这一条人命的仇,就再难以解开了。
“时局动荡如此,百姓本就艰难,”庄守白摸摸她的头,眼睛里微微泛着冷意,“他穿了一身军中服色,跑去村中,村中百姓耆老以为他是来打仗的,高高兴兴开了门,要迎他进去歇息。但都知道庄节度麾下军令严格,不许饶民,他一进村就要吃要喝,又只有几个人,不见大军,有人起疑,打算去寻大军报信,他就杀了人。”
庄守白还记得那时阿耶对他说的话:“这人穿着大齐士卒的制式衣裳,拿着大齐制式的兵刃,浑身上下无不是百姓的血汗!然后他拿刀杀了我大齐的百姓!此人不杀,不足以告慰百姓,也不足以镇住军中心思动摇之人,如何能带他们打胜仗?莫说这个将军当不下去了,若是轻轻放过他,我都没脸再做人!”
当时他还小,庄戎也还年轻,并不是后来那个名满天下,门阀世家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节度使。世家派年轻子弟来,一方面是在这位常胜将军麾下,方便挣些功劳,另一方面也带了观察、试探,甚至分权的意思。
在一个初出茅庐的新锐将领面前,累世公卿的世家无异于庞然大物,权势的对比一望便知。那时的庄戎必然面临了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但他还是坚持按军法处置了那人。
“当时秦家大怒,暗地里在朝中使绊子,粮草迁延十日不来,差点让我们吃了大亏,好在阿耶见机敏锐,夺了敌方粮草,又赶在敌军回援时撤走,不然怕是都要折在前线,”庄守白三言两语掠过这些,简洁地道,“连叔叔和今天那些武将叔伯都是亲身吃过亏的人,心头积的郁气不吐不快。”
连烽本就是粗豪武将性格,不管小公鸡是不是世家,也不管是什么盛大场合,就算永王妃在场,该骂的人就要当场骂,时隔多年出了这口气,爽!
程瞻洛笑道:“连叔叔也是性情中人。”
庄守白微笑道:“他恐怕正在同阿耶认错呢。”
众人都缓步出了殿门,庄戎和连烽仍在殿内,不出庄守白所料,连烽果然在认错。
“大哥,是我冲动了。”他和庄戎是早年的交情,兄弟相称,还想离座下拜。
“行了,”庄戎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拜下去,“你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
“是我不该,”连烽道,“秦家势大,我不该在永王妃面前口无遮拦,南阳如今还形势不明,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但我一想起当年无辜死在河边的兄弟们,就忍不下这口气!他们死前还在跟我说,连将军,咱们到底能不能打回北方去?我都打到这里了,我不想死在这儿,都说人死讲究个叶落归根,我想回洛阳……你日后能不能带着我的牌位回洛阳……”
他一个臂上能走马的九尺男儿,说到这里,硬生生红了眼眶。
一条河!他们离自己的城池就只有一条河!
他们攻到对岸,搭了水寨,势如破竹,一切都很顺利,正准备趁势进攻,背后自己的城池却突然坚壁清野,说好的粮草补给也迟迟不来,敌军窥出这诡异的战机,毫不客气地发动进攻,硬生生将水寨围困了十天,要不是庄戎当机立断,带兵突围出去劫了敌军的粮道,他们早成了河边的一捧土。
即使庄戎大胜归朝,主谋的秦家人被弹劾,以失察之罪流放,参与的官员都被贬职,这事在连烽的心里始终过不去。
只隔了一条河,但河里有多少自家兄弟的血啊……那么浑浊的河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
“好了,不是你的错。秦家……”庄戎淡淡道,“也不必管。”
人在朝中混,哪还能没几个政敌?要是天天想着政敌,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怕是还没干几件实事,就先活活把自己气死了。
“我只怕这次之后,秦家和永王妃混到一处去,给南阳裹乱。”连烽道。
“我亦不知永王妃为何来此,”庄戎道,“先静观其变。南阳现在最重要的是春耕,其他的都往后放一放,等春耕的事忙完了,再来选些得用的人充实官位,不拘是士族还是寒门。现在咱们不止一郡之地,择人更要慎重,不能选了那等品行败坏的人,叫百姓受难。”
“是!”连烽领命似地回答。
谈及旧事,庄戎又温言安抚他几句,直到连烽情绪恢复了些,才让他离开。
“咱们也走吧。”李清渚在一旁等候良久,此刻含笑道。
庄戎握住李清渚的手,缓缓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叹得很长,他只是默默地握着李清渚的手,良久都没有言语。
李清渚并不惊讶,反手拍拍他的手,也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庄戎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开口道:“……我也想起当年死在河边的兄弟们了,该为他们上一柱香。”
“咱们正在佛寺中呢,稍后就去上香,”李清渚道,“再给他们供一盏长明灯,虽说江宁的慈济寺里常年给他们供着,但这儿也点一盏,也是心意。咱们都记着他们,谁也没有忘。”
“是。”庄戎说。
他不是个会诉苦的人,胸中如山的沉重情绪经这么一叹,便自行消化掉,对李清渚道:“咱们也出去罢。”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完成死去的人未竟的愿望,叫他们到了地下,能安安生生地合上眼。
他牵住李清渚的手,迈出了殿门,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庄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