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寺中树木掩映,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绿,众人又在寺中游玩赏景,直至下午才各自散去。
永王妃坐上回府的马车,单手支颔,凝神细思。
“娘娘……”侍女细声细气地送上一盏茶,是上好的白毫银针,还冒着热气。
永王妃却挥了挥手,侍女无声地将茶放在案上,坐到一边,像一朵安静而娇美的壁花。
良久,永王妃终于开口:“珊瑚,你觉得庄节度此人如何?”
叫珊瑚的侍女依旧是细声细气:“奴婢不过是娘娘身边奉茶的,怎敢臧否朝中大人呢?”
“我恕你无罪。”永王妃说。
“是,”珊瑚便垂下了颈子,答道,“庄节度不骄不躁,气度雍容,奴婢……奴婢看不透他。”
“是了。”永王妃也低下眼睛,缓缓笑了笑。
珊瑚是她身边最得用之人,忠心又精明干练,若是让永王妃自夸一句,都比得过外头那些不成器的郎君。
但珊瑚看不透庄戎,她亦看不透庄戎。
一个身居高位,手握雄兵,掌着数郡之地的节度使,已经站在了权势的顶峰。有人会从此陷入骄奢淫逸,也有人会更念栈权位,乃至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庄戎没有,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依旧不骄不躁,无喜无怒,就算眼看着形式大好的北伐被朝廷一手停了,也没有公然抗旨。如果不是个真一心为国的忠臣,就必然心思深沉得令人心惊。
“咱们再看看罢。”最终,永王妃这样对珊瑚说。
她来南阳,说是祭祖,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南阳这几郡之地早落到胡人手里,但占地颇广,物产肥沃,战略位置也至关重要,如今终于收复,建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永王也想来派自己人分一杯羹。
哪怕派一个普通地方官来,都要担心天高皇帝远,那人直接将南阳整治成自家的后花园,要派些文武官员来制衡,而庄戎和普通地方官不同的一点是:他自己手里就有兵。
离本朝太//祖改朝换代也不过几十年,先例犹在。
为此,永王妃特意一路缓行,就是要仔细看看沿路风向。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路竟然风平浪静。
山寨被剿了,拦路抢劫的山贼被诛了首恶,余下的各自发还地方,分配了田亩,安安生生做回了农民,沿路的驿道馆舍也洒扫得很干净,一问,是庄戎派人下来整顿了吏治,又招募了一批人修缮道路,这才让这一路都顺顺利利,甚至没遇什么意外。
永王妃还记得被问到的那个驿馆小吏一脸的自豪,笑出一口大白牙:“节度使是好人哩,给我们发了一斛米,还有些钱粮,满乡里都抢破了头要来驿馆干活儿!不过现在村里日子也好过了,节度来了,原先胡人抢去的田亩都各自发还给我们了,正是春耕,大伙都忙着呢,小人过些日子也要回家一趟,帮着浑家照料家里那几亩地。”
等到了南阳,庄戎对她很恭敬,一点没有权臣的骄横模样,处理南阳诸事也稳妥周全,并没有要急着大权独揽的意思。
永王妃默默地呷了口已经放温了的茶,道:“将笔墨拿来,我要给建邺去封信。”
如果庄戎真是个难得的稳妥人,合作也未尝不可,永王要的是天下最高的那个位子,能回报给庄戎的,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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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瞻洛和连瑶君手拉着手回了庄府,两人相携进了院子,说得正高兴,庄守白缓缓踱进来,伸手敲了敲院门。
“阿耶让我稍后叫你们去书房一趟。”他看了两人一眼,笑着说。
!
庄戎在家一贯温和,但他是沙场武将,即使刻意收敛了,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股气势还在,更别提今天还闹了这一出,两人都心虚着,像是刚在课堂上闯了祸,被先生提溜到前面来的学生。
“大哥——”程瞻洛和连瑶君的两双眼睛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庄守白倒笑了。
“行了,”他说,“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家女孩儿金贵,阿耶也舍不得训你们。”
两人都松了口气,程瞻洛喜得上手就去拽他的袖子。
“就是下次莫这样了,”庄守白举着袖子任她扯,有点无奈地放缓了语气,“碰到这等事,先使人去叫人来,不拘是我、二郎、十五郎,还是连胜,总之,别让自己身处险地,万一磕着碰着哪儿,家里人该担心了。”
简单来讲,就是打架要先摇人。
“知道了。”程瞻洛乖乖说。
连瑶君道:“那我今天不是打赢了吗?”
“那是因为对面那两人废物,”庄守白毫不客气,给了一人一个脑瓜蹦,倒是不疼,但听着响亮,“要是碰见能打些的呢?要是人家随身带了兵刃呢?你们岂不是危险了。身边一个能使的人没有就敢冲上去,胆子倒很大,我看还是要再给你们身边挑几个武婢。”
“嘿嘿,”连瑶君就笑起来,“我的一身功夫是我大哥教哒!他说了,要让我在外头不吃亏。”
程瞻洛顿时目光灼灼:“大哥,教我!我也要像瑶君一样。”
她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庄守白:“……”
一个都不省心,头疼。
“行了,去吧,”他挥挥手,“阿耶在书房等着呢。”
两人到了庄戎书房门外,连胜已经守在外头。连瑶君对他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今天的丰功伟绩,就先被揪到一边训:“让你学防身,不是让你去打架!今天是你赢了,想没想过,要是对面带了一堆仆役呢?要是袖子里揣了把解腕尖刀呢?你还有没有命在?”
连瑶君捂着脑袋,很委屈:“那人家都要打我们了,我能怎么办?”
“笨,”连胜恨铁不成钢地说,“大声叫啊,找人啊!等咱们的人来了,不是想怎么打就这么打,想怎么修理就怎么修理。上过战场的都知道,打群架就是得心黑手狠不要脸,别信什么以少胜多的神话,以多胜少、自己不吃亏才是好!你找十个人来,对面能被打进泥里去,包管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程瞻洛听着听着,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叮的一亮:这不还是教人打群架吗?只是连胜说得直白些,庄守白的说辞隐晦些。
虽然也没有错,但是听起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妹妹在外面打完架,回家挨训,训的不是不许打人,而是教人怎么更好地打群架。
……不愧是武将世家,她喜欢!
“泱泱又在想什么?”庄守白也陪着两人来了书房,见程瞻洛目光微动,问。
“大哥,”程瞻洛放软了声音,“你刚才说,人家要是带了兵刃,冲突起来恐会吃亏。那为了防身,我能不能在袖子里也揣把刀啊。”
“……”庄守白没忍住又弹了她一个脑瓜蹦,“你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防身啊!”程瞻洛说,“我想要那种柳叶似的小匕首,打得细细薄薄的,能直接藏在袖子里,外头也看不出来。”
“我也想要!”一旁的连瑶君听了,跳起来叫道。
“想吧,”庄守白一脸冷酷地推开书房的门,“我是管不了你们了,让阿耶操心去吧。”
等两人都进了书房,庄守白和连胜交换了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养个过于活泼胆大的妹妹,真不省心啊。
真进了书房,两个人都静下来,眼睛盯着地面,庄戎倒很和气,不谈别的,先问今日来龙去脉,不知不觉,就让人放松下来,不像来挨训,倒像是和长辈聊天。
庄戎也没骂她们,主旨依旧和两位哥哥说的类似,再有这等事,先顾及自身安全,不可使自己身陷险境。
他一席话说得程瞻洛与连瑶君都连连点头,心悦诚服。
“你们也不是不知事的孩童了,”庄戎温声道,“若是出了意外,叫家里人怎么办好?要记着,你们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知道了,谢谢伯父。”两人都乖乖说。
见两人都明白了,庄戎也不多说,推开书房的窗户,示意外头两人进来,转而谈起轻松些的家常话题:“刚才在外面闹什么呢?”
“我哥训我!”连瑶君又一指程瞻洛,“庄大哥也训她!”
程瞻洛很配合地点头。
庄戎笑起来,假意虎着脸道:“该罚,我回头去骂他们一顿。”
里边谈完了,庄守白和连胜刚推门进来,就听见这当头一棒,一脸含冤。
庄守白道:“阿耶,冤啊!”
程瞻洛笑嘻嘻说:“大哥,你许我一把柳叶似的小匕首,我就替你在伯父面前说话。”
庄守白转头看庄戎,那意思是让他主持公道。
庄戎大笑:“我才不管你们孩子间的事,行了,都回去吧。”
时候还早,不到回家的时候,四人又回了程瞻洛的院子,今日无事,程瞻洛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在树下摆出来,大家就在树下席地而坐,很是舒适。
廊前那几株紫荆已经开满了,颜色浓烈,打眼望去,就是一团的热闹喧嚣。树上的花也开了,有零星的花瓣飘落在地上、裙摆上,满裙都染上了幽微的香,枝头有鸟雀不停啁啾,热闹得紧。
有两只黑色的鸟儿相伴飞着,绕着高大的树梢飞了一圈,竟然毫不留恋地穿过树梢,飞到檐下,在檐下盘旋了几圈,流连不去,程瞻洛咦了一声。
“是燕子,”庄守白双手放在脑后,很舒适地倚在树下,懒洋洋笑道,“燕子都来筑巢了,真是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