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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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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一日起,而后一月有余,容目窈常常五更天不到就起早,从琴赋到草堂十志,从晌午到日头落下,她用了十足十的功,终将一手的小楷,研磨成个个妍美清秀,靳帝来的时候,她便从案上众多的练习帖子中,千挑万选出一幅,给靳帝查检,多半时候,靳帝带着肯定,缄默地微微点头,难得的时候,会流露出一些夸奖。这些点头和夸奖,终于平复了目窈内心多日的惶恐。

天气便也如同她的心情一样——雨季渐渐停歇,云端初霁,参横便一再向她撒娇说要出去走走,容目窈拧不过她,就向姜贵妃请示要出去逛逛,“你们年轻的正该多出去走动,再闷在屋里都怕是要发潮了。”,姜贵妃取笑道,目窈只觉得赧然,耳根都红了个透,姜贵妃便不再逗她,还托她将两盒伏香软玉膏交给郑昭仪,“你也见过的,顺带请个安就是。”

郑昭仪的凌烟阁离昆玉宫实在是不近,本来目窈就只想陪参横四处走动走动,这个距离却难免要请步撵,仪仗煊赫,又显张扬,目窈却也没其他的法子。等到行至凌烟阁外时,却见到郑昭仪正在外站着等候,目窈连忙下撵行礼,“目窈见过娘娘,让娘娘久等实在是目窈的不是。”

“快快起来,我本也是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缠绵病榻久了,筋骨也不利索了,这才巧遇到你,哪里是在等你呢。” 目窈被一双手扶起,小孩最是敏感,目窈一下子变觉察出郑昭仪的双手质感略显不顺了些,竟不似姜贵妃的手,是那样保养得体的柔顺,抬头望去,只见郑昭仪一身蓝衫曲裾,也衬得病容更显苍白。

“这是姜娘娘托我转交您的药膏。”待到目窈说完,参横便将姜贵妃嘱咐的两盒药膏转交给了郑昭仪身旁的仕女,还未等郑昭仪答复,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便从门内探出身来,“母妃怎么也不告诉我,是目窈姐姐来了。” 容目窈认出这是郑昭仪的女儿沈雯珏,又微微屈膝请安:“见过帝姬。”

沈雯珏忙扶起她,“去年千秋筵后,与姐姐真是许久未见了,我每日都盼着姐姐来寻我玩,姐姐总算是来了。”这说的是上次皇后寿辰,散席时姜贵妃与郑昭仪并行,她们俩当时便跟在其后,小童口快,匆匆一诺,显然容目窈已不记得了。

沈雯珏边说着,边牵起容目窈的一双手,目光微恸,眼神仿若一汪水,正当容目窈不知如何作答之时,郑昭仪好似看穿了她的张惶,“雯珏,快放开你目窈姐姐,她还要回去交差,这便要回了,目窈,也替我谢过贵妃娘娘。”

“那姐姐一定要再来寻我玩。” 沈雯珏不舍地放开目窈的手,却又在目窈耳旁小声叮咛了一句:“我等你啊。” 容目窈是个冷性子,平常惯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的,对这样热情的示好也不知道作何回应,只是礼貌微笑,抽身向郑昭仪应答,便准备告辞。

待到她走之后,沈雯珏却好像突然变了脸一般,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兀自走回房内,只留下郑昭仪在阳光里站着,却也感触不到任何早春的暖意。

步撵回了半程,眼见着有一小截的石子路在眼前,路亦有点坡度,步撵最是难行,容目窈便干脆下了撵,也令众人回去休息,自己就带着参横齐步并行。

“小姐,我看姜娘娘真是待您极好的,您也该亲热些才是。”参横装作是大姐姐的口吻,边牵着目窈向前走,边装作大人语气叮嘱她,见她一声不吭,又说:“若您能和大家再熟稔些,夫人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

“夫人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小姐康健快乐,入宫这三年您却像是要把自己锁起来似的,一开始不走动便罢了,后来连话都不常说了,今年圣上来多多看您的功课,才看到您起了一点劲,奴婢还以为您寻到了能让您开心的事儿,但看您这段时间又像着了魔似地习字临帖,您多小的人啊,就这样费眼睛,我都要担心坏了,我这样要怎么向夫人去交差呢。” 头几句还有板有眼,说着说着,参横便突然起了哭腔,背过身去拭泪,因怕小姐看见,眼泪又不听她使唤,不讲道理地横流成一团。

参横不过也才大了目窈五岁,比起宫内寻常的宫女们,作风总显得幼稚纯真,但对自家小姐却是在意得紧,想及小姐命苦,不过绮纨之岁,便已失去了一双慈父爱母,孤身进宫,大小规矩都要从微末处开始学,进宫来参横的泪也没少抹,却都只在私下里,白日在容目窈面前,便演回那个粗枝大叶的仕女,权当逗小姐一笑也好。这一回应该是这一月以来堆压了太多担忧,一下子情绪便不能自抑。

泪眼中,她仿佛看到过世的夫人在责备她未看顾好小姐一样,想起夫人温柔,对待她们这些下人也从未疾声厉色,但她知道夫人眉头微拧的时候,便是在担心小姐。小姐三岁时,有一次因她夜里未关紧窗棂,隔天小姐便受了风寒,头疼脑热地在床上连躺了好几日,夫人也未说什么重话,只是叮嘱了她以后记得一定要锁紧门窗。 “参横,天气凉了,我给般般准备了秋衣,也准备了你的,不然我也担心你会着凉。”

“参横。” 容目窈扳过参横的身体,参横一怔,仿佛看到了过世夫人的残影。

“你知道父亲走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说:‘不要倚靠别人,般般,自己寻路,天地皆宽。’”

“我现在还小,还未能完全领略父亲的深意,也未能拥有自己的力量,既进了宫,便只能努力经营,做好我的分内事,我不是陛下的女儿,我没有办法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份殊荣,况且。”

目窈片刻停顿,而后低下头,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般:“况且这份殊荣是用父亲的死换来的。”

“参横。” 参横看见比自己足足矮了一头的小姑娘,又抬头望向自己,但见她泪痕湿,双目却并不蒙眬,甚至还带着一丝清亮,好像是无知的孩童从未品尝人间的痛楚,又像是追忆的老者已入定了心境,总之,本不应该属于一个八岁少女的坚固与执拗,在电光火石间,树立起眼前人,悬于半空的坚硬躯壳,参横都来不及思索,从何时起,她无邪的小姐就成了这副模样。

容目窈却很明白,她知道起点是在她初入宫受封的筵席上,华美衣衫,宾客如云,贺词不断,终点是在昨夜她还未入睡,长夜灰暗,阴冷寂寥,字帖几张。时长三年,她开解了自己,终于也能开解旁人。

“参横,别为我担心,我会找到自己的路的。”

说完她便抱住比她高的参横,两个女孩,八岁与十三岁,在天动地摇的巨变里交换过恐惧,此刻也交换了清醒,一如走过的前路一般,她们决心像亲人一样为彼此学会英勇无畏。

两人又牵手走了一会,眼见着小径显出一条又一条分支,参横终是悻悻地抬头发问:“小姐,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容目窈也是一幅窘态,她不常出来走动,身边熟悉路况的仆役又被她差走了。

就在主仆两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见到一条廊庑,两人便决定一试,哪知道穿过廊庑,便进了一处殿宇,这处殿宇竟比昆玉宫的主殿都大,踏跺更不同于一般的石阶,而是由玉石砌筑,目窈抬头望去,屋上更是铺满了蜜合色的琉璃瓦片,虽是如此气派,却显得残败,想来是缺了人时常来洒扫,果然这么大的前苑,她们硬是没能见到一个下人来往,空寂到甚至一只雀儿都没有。正当主仆两人还在打量四周时,一个毛绒软球突然迅速从殿内飞出,扑向容目窈,还未看清是什么活物,参横便一下子护在目窈面前,大声喊道“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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