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这样类似的梦,悠柔不知道做了多少回。
树影深深,偶有野兽踩断枝丫的脆响,河岸边横着一根断裂的枯木,有二人并肩坐于上。寂静的夜,连呼吸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我梦见,父亲教我们吐纳之法,我觉得无聊,故意呼呼大喘,尔后栽赃给你,我们被罚去挖草药,却弄了一身脏泥回来,但母亲只是摸摸我们的头,唤我们吃饭。”
“哥哥,这些事,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我以为从今往后我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没想到你还在,我的哥哥还活着。”相比刚袒露身份时的震惊和欣喜,悠柔此刻冷静多了。最初,她在睡梦中被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叫醒,那声音除了她谁也听不见,一连折磨了她好几日,终于一日夜晚巡逻之时,她循着声音去了。
看着被树叶虚掩的男人身影,悠柔脚步逐渐加快,在月光的照映下,那张原本在梦里日益模糊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哥哥?”
“悠悠。”是了,只有哥哥唤她悠悠。
悠柔初以为,这只是一场梦,但二人相拥时那温暖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叶清告诉过她,她的哥哥早就死了,被白阳洲吞噬了灵魂,霸占了身体,她的哥哥连转世的资格都没有。
掏枪的姿势行云流水,她原以为自己戳破对方的伎俩,他会躲,但他只是心碎地注视着悠柔,任由子弹洞穿肩膀。
鲜血飞溅,洒在草叶树木之上。
幻境果真如预料中破灭,但冒充她兄长之人的真面目却使悠柔惊呆在原地。
“怎么会是你,周耀东?”回想红河湾比试,周耀东不顾生死的义气之举,她还只是单纯感慨周耀东的勇气。
“没成想,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周耀东吃痛,用力捂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即便面对悠柔再次对准他的枪口,他依旧不躲,只是苦笑,“果然,吓到你了。悠悠,还记得每次哥哥犯了错是怎么哄好你的吗?”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玩意,朝悠柔丢去。
悠柔抬手接住,见是一颗糖,微怔,剥去糖纸,一只极其丑陋的兔子出现在眼前,她不可思议地端详着,手艺还是一样的差,兔子的表情还是一样的丧,整颗糖布满捏糖人的指纹。
“悠悠,给哥哥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这是只有他们兄妹,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很难说,悠柔看见这颗糖时内心复杂的情绪,她一步步靠近周耀东,用枪抵住他的脑门,给了他机会。
事情要追溯到宁暮沉蛮闯玄虚仙盟,摧毁三万魂池说起,当时,并非所有人的灵魂都归入身体,有些魂魄犹在但身体已灭的灵魂无法得到归宿,迅速被怨念占据,汇聚在玄虚仙盟上空集成一团黑云,所有怨魂一同吟诵咒语,誓要将玄虚仙盟每一个人都拉入无尽的诅咒之中,在这场浩大的盛宴里,因强烈求生欲而不肯散去、一直躲藏在白阳洲灵魂里的,属于范统的一缕魂魄被唤醒,挣脱白阳洲的身体逃了出来。
巧的是,他遇见了奄奄一息的周耀东,不知他受到何等伤害,魂魄四溢,也是出于救他,他入了周耀东的身体,用自己的魂力牢牢抓住周耀东的魂魄,待稳定之后,周耀东的灵魂陷入沉睡,而他也有了短暂地操纵身体的时间。
当然,代价是等到周耀东苏醒,他就会灰飞烟灭。
“那你为什么不一早与我相认,要用幻境来迷惑我?”事关复明阁,悠柔必须问清楚。
“悠悠,哥哥如今这副模样,活不长久的。我本来只想看看我的悠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见到你成长得勇敢无畏,不再是儿时那个躲在哥哥身后哭鼻子的小女孩,哥哥真的很欣慰。”
“但我的小女孩内心也有柔软脆弱的地方啊。立果说你十分想念家人,于是我想到设下幻境,与你相见,趁我还活在这世间,力所能及给我的小女孩全部的温暖。”
“悠悠,对不起,我本该在家里最需要我的时候留下。”“周耀东”不顾额头上冰冷的枪口,用力抱住悠柔。
呼吸一滞,脑海中思绪万千,最后汇聚成一缕──是哥哥,真的是他。悠柔握枪的手缓缓松开,日夜积累的思念如洪水般决堤汹涌,独身于世的彷惶迷茫在此刻烟消云散,她回想从玄虚仙盟逃出来后,在夏无镇的那个夜晚。
“原来,与亲人重逢是这样的滋味。”喜与悲交织,是劫后余生,也是患得患失。
没关系,只要哥哥还活着,就一定有办法能救他。
“嗯,不过悠悠,能先让我治个伤吗?肩膀还在流血。”冒着傻气的哥哥,借此替悠柔擦去泪水。
二人相认后,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碍着周耀东的身份,白日里悠柔并不能与他过分亲近,以免引起他人怀疑,她也犹豫过是否将此事汇报给叶清,但最终还是放弃,失而复得,最怕变故。
本是兄妹,有许多知心话想说却不能说,倒显得有些滑稽,他们约定每日傍晚时分到河岸小聚,悠柔借着巡逻的由头,会事先把周围闲人排清,然后二人再畅聊。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向准时换班的唐音,某天却破天荒地提前来到浮空山守地,来寻悠柔换岗,撞见了这一幕。
夜色朦胧,树影绰绰,男人与悠柔靠坐,始终背对着她,看不见样貌长相,所以她并不知道那是谁,但他身上散发的灵力波动,却是玄虚仙盟特有的,唐音对此再熟悉不过。她并不觉得是悠柔叛变,在她们二人一同训练新兵,商讨策略时,已结下不浅的友情。
尤其是那日她外出采购不在阁中,新兵受欺,悠柔一人上前单挑,夺下红河湾后,她更是钦佩其魄力。
毕竟悠柔对玄虚仙盟的憎恨,人尽皆知,而现下悠柔并未与那人发生冲突,或有两种可能,要么,悠柔在放长线钓大鱼,毕竟阁中间谍尚在;要么,悠柔陷入危机,在与对方周旋。
犹豫片刻,最终出于对悠柔的担心,唐音还是朝他们走了过去,只是刚迈出没两步,忽然被人叫住。
“喂,可别坏人好事啊。”声音来自头顶,繁密的树枝被一条腿狠狠往下压,那人披着红似血的外衫,背景就着惨白月光,本该是惊悚的场面,偏生因为那人长着俊美面容,脸上透着淡淡的笑,像个妖仙。
看清他的长相,唐音略显错愕:“陆楼主,你出关了?”
“唔,算是吧,先别告诉小清儿,我还想多快活两日。”说罢,陆望提起酒壶,又饮了一口。
唐音蹙眉,倒也没说什么,看样子,陆望在此处呆了有一阵,他并非见死不救之人,悠柔既没有受伤害,那就无需贸然前去打扰,只怕真会坏了事,先去禀告叶清吧。
陆望看唐音行礼欲辞,哭笑不得,像唐音这样把礼仪规矩刻进骨子里的人,他就没有见过,在吹雨楼这种地方,更像个稀罕宝贝,在唐音不知道他身份之前,二人以友人身份相处,倒也不怎么拘束,现在的唐音,让他哪哪也不舒服。
就好像,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子般。
“你要去哪?”陆望追问。
“明月院。”这个点叶清应该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自然也是去那里。
“这可不妙,我才自由没两日。”
“陆楼主放心,我暂时不会将此事告知叶阁主。”陆望曾在秘境救过她,知恩图报,也是她的家训。
“哦,是他们?那也不行。”陆望往悠柔所在的方向遥遥一瞥,躺回树上,“他们才没好几天,你这么狠心,就想拆散他们?”
“什么意思?”没好几天?唐音实在不解。
陆望故意不答,丢给唐音一壶酒,一本正经地扯开话题:“今夜月色真好,若没有美人相伴,总归差了点意思。”
“……没想到陆公子竟是这等轻浮之人!”唐音不禁恼怒,自己家门虽在修真界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个个都是君子之风,而她更是根正苗红,只谈剑招修为,不谈风花雪月,虽有姣好容貌,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提起过。
唐音撂下酒,这次她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诶,唐音姑娘,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见唐音真的要离开,陆望赶紧抛出诱饵。
而唐音也确实想知道悠柔的现状,万事当以大局为主,她硬着头皮回来,眼神犀利,坐在陆望所在的那棵树下,冷冷开口:“陆公子请讲。”
伴随酒香,陆望讲起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
“陆公子好口才,偷窥来的事,也能说得正大光明。”
对于陆望所言,唐音并不怀疑,只是被人偷窥的感觉,任谁都会不舒服,再加上被窥探的对象还是悠柔,唐音难免呛他两句。
陆望听了也不恼,反而从树叶丛里探出脑袋,饶有趣味地看着唐音:“我倒想知道,你会怎么告诉小清儿这件事?还是不告诉呢。要知道那丫头可是玩忽职守,不好好巡夜便算了,还和玄虚仙盟里的人有来往。”
“小清儿可被这些间谍烦了好一阵呢。”
伴随着陆望的啧啧声,唐音陷入沉默,复明阁创立之初,人心并不稳固,是断然不能留玄虚仙盟的人,叶清说过,悠柔的哥哥已死,即便是真的寻回自己兄长,也不该隐而不报。
可自己一旦揭发,那悠柔……
“陆公子,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
“不知。”谈及此,陆望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消散,“那男人身上似乎带着秘宝,我不仅看不清他的样貌,甚至连他的身形都十分模糊。”
“我知道了,多谢。”唐音最后望了眼悠柔,那里点点萤火之光,二人似乎正在告别,随后,她走向了明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