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日头西斜,不知何时吹起了风,吹走了泛着金色的云彩。
天色变得昏暗,朔风吹在窗外,吹的院里的楸树吱吱作响,阴沉沉的云团子厚厚地堆积在一处,想来是要下大雨。
薛灵韵转动呆滞的眼珠,直到看见一脸欣喜的,活生生的云初才缓过神来。
是梦啊。
薛灵韵感叹道。
“娘娘,您可醒了。皇上才走呢,去隔壁看望公主去了,可怜见的,公主昏迷着还未醒呢……”
薛灵韵坐起来,这才想起那日是初一,按照惯例薛灵韵跟着沈昧进宫看望太后,巧的是碰上了一同请安的江满金。
然后两人起了争执,她被江满金推到湖里。
她一把掀开被子, “走,去看看。”
云初知晓自家娘娘的脾性,也不敢拦,伺候薛灵韵起了床。
简单收拾一番,两人到了隔壁的烟云轩。
刚迈进殿门就听太医道: “皇上,臣看公主可能是魇着了,不如,不如请刘玄妙道士来看看。”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谁人不知一向温厚的皇上最厌怪力乱神。
当今太后病重,寻遍天下名医都无果。
这个垂帘听政十一载,去年沈昧及冠才还政,精明果决的太后将希望寄托于鬼神。
她不顾朝臣阻拦耗费国库,大兴土木,建造了数座道院。
还将女冠刘玄妙请进宫来为她施法,为她炼制丹药。
这使得沈昧与她本就脆弱的母子情更加岌岌可危。
薛灵韵神色自若,放缓了步子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来,沈昧见她来了招呼她过去。
殿里凝滞的空气也松动几分。
薛灵韵顿了顿,想起梦里的事起身去了沈昧的身边。
这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皇上您就允了吧,奴婢求您。”
来人正是皇上的乳母江喃,江满金的阿娘。
江喃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 “皇上,奴婢就这一个女儿,您看在奴婢侍奉那么多年的份儿上,救救满金吧,皇上。”
江喃磕头急而快,只一会儿的功夫,额头就肿胀起来。
沈昧看着江喃,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罢了,图吉去慈宁宫请刘玄妙。”
图吉是沈昧的贴身太监,最是得力有眼色。
不到一刻钟,刘玄妙就到了。
这是薛灵韵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刘玄妙,她忍不住细细打量。
因来的急,图吉还在一旁擦汗,她却一派从容,清清爽爽的样子。
刘玄妙三十岁上下,面容白皙,一双眼清润有神,身姿消瘦。
头戴偃月冠,佩子午簪,身穿素衣法袍,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刘玄妙请了安后走到江满金的床边, “江嬷嬷,请让一让。”
江喃抹了抹泪水,爱怜地摸了摸江满金的脸颊,似是被红彤彤的脸颊烫到了,收回来时手有些颤抖。
江喃做完这一切忙不迭退到旁边,又掏出帕子堵住眼泪。
那厢,刘玄妙嘴里不停念叨着众人听不懂的咒语,又喂江满金喝下不知名的符水。
神奇的是,喝下后江满金就安静下来,手也不再乱动。
刘玄妙道: “皇上,公主是神魄不安,现在已然无事,不消片刻就能醒。”
话音刚落,只见床上的江满金倏然坐起,从胸腔深处发出剧烈的喘息声,如破旧的老风箱。
众人被吓了一跳,薛灵韵也下意识躲到沈昧身后只露了一双眼。
江满金似有所感,猛然转头,一双空洞呆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薛灵韵。
薛灵韵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忍不住看向江满金。
江满金呆滞地转了转眼珠,环视一周看见了在一旁垂泪的江喃,她的神情陡然发生变化,脸上流露出莫大的惊喜。
薛灵韵一错不错地盯着,眼睁睁看着江满金踉跄地扑向江喃,欲语泪先流。
接着她听见江满金说:
【我竟重活一世,回到一年前落水的时候!阿娘她还活着,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薛灵韵满目震惊,江满金她,她……
薛灵韵转而看向身前的沈昧,这样有违天理的话被沈昧听见了,指不定会将江满金怎么样。
令她诧异的是,沈昧只是眉头微蹙,目光一直在刘玄妙身上流转。
薛灵韵又看向图吉,看向太医,众人的表情都很正常。
这时她又听见江满金的声音:
【这一世我定然不会帮着那畜牲,大雍不可断在皇帝哥哥手上。】
薛灵韵紧咬牙关忍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瞧的分明,江满金正扑在江喃身上哭,这些话根本不是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
薛灵韵稳住身形,她从沈昧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江满金。
“江满金,你无事了?”薛灵韵颤抖着声线,视线牢牢锁住她的唇。
江满金从江喃怀里出来,一双杏眼水淋淋的,但深处似乎蕴着暗火,势要熊熊燃烧。
江满金抬头看向薛灵韵,哭久了声音有些哑: “我无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
然而—
【妖妃,这个妖妃,战乱的导火索!我要让皇帝哥哥休弃了她才好。】
薛灵韵连连倒退,沈昧上前一步揽着她, “吓着了?”
“我们回去吧,我想回揽风园。”薛灵韵低声说。
揽风园正是沈昧建的别院。
薛灵韵脑子乱成一团,各种思绪像一团密密麻麻的丝线,她理不清,剪不断。
沈昧看她神色惨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直接叫太监备马,半搂半抱着带薛灵韵上马,直奔揽风园。
天边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风裹挟着雨点落下来,打湿了薛灵韵的长发,也将她的心淋得湿漉漉的,整个人阴郁而暗沉。
一路上薛灵韵心神恍惚,直到云初唤她,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玉笙楼,手里捧着碗热乎乎的姜汤。
薛灵韵垂下眼眸,鸦睫浓密遮挡了眼中情绪。
她听见的一定是江满金的心声!
自己梦到到是未来发生的事!
难道是上苍有眼,知晓我上辈子是含冤而死从而给我的警示吗?
那我一定要努力地,好好的活下去。
“娘娘,姜汤要趁热喝,才好驱走身体的寒气。”
见薛灵韵还未回神,云初的嗓音愈发轻柔: “娘娘快喝了这姜汤,去泡个热水澡发发汗,暖和和地睡上一觉就好了。”
薛灵韵捧着碗将姜汤一饮而尽,随后豁然起身走到浴室。
热水冲刷着薛灵韵的身体,心头萦绕不散的迷雾也被这热气驱散,她的思绪渐渐明朗。
薛灵韵将头埋进水里,憋不住气了才上来。
她已有了想法。
她要走,走得远远的。
走到叛军找不到的地方。
至于沈昧……
她死在沈昧前头,并不知道沈昧的结局。
沈昧正在书房。
烛火幢幢,昏黄的光线将沈昧俊朗的面孔一分为二,半明半暗间瞧不分明,跪在下首的荆砚内心忐忑,眉眼低垂,不敢直窥圣颜。
“荆砚,太后那里可有异处?”沈昧道。
朝堂风云诡谲,局势瞬息万变。
自己九岁登基,傀儡皇帝做了十一年。
眼下大权在太后的娘家—王氏一族手里。
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当朝左相是太后的嫡亲哥哥。
朝堂上更是布满左相的门生,就连御前侍卫中也多有王氏子孙。
宫中多眼线,这也是沈昧长居揽风园的原因之一。
如此艰难的形势,如若太后病情好转,那皇权收回就更加艰难。
“回禀皇上,太后一如往常,每日都闭门不出,只有午后天气好才会出来走走。”
沈昧接着问: “太后可有好转的迹象?”
“属下瞧着,行将就木。”
这话算是大不敬,荆砚冷汗涔涔,身体紧张的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
沈昧听后神情自若, “告诉刘玄妙,太后的药不能停。”
“是,臣遵旨。”
月色如霜,沈昧踏着月光来到玉笙楼。
云初正巧碰见,连忙请安: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贵妃可是睡下了?”
“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刚歇下。娘娘她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才睡着。”
沈昧颔首,抬脚信步走到内室,拂开重重纱幔,瞧见薛灵韵躺在床上,眉心微皱。
他伸手将薛灵韵的眉心抚平,又触摸了她的发,静静注视一会儿起身去洗漱。
薛灵韵在他走后就睁开了眼,她的内心纠结,沈昧的确对她挺好。
但是,她不愿困在牢笼,哪怕这个牢笼是金子做的。
她不该被困在这皇城,她有她的家,有她的阿娘。
她应该是自由的。
她也不想再背上祸水的名号,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那钻心的痛,她不想体验第二次。
“朕吵醒你了?”沈昧带着一身水汽,轻车熟路上了床。
薛灵韵往里挪, “没有,我本来就睡得不安稳。”
沈昧将薛灵韵捞到怀里,下巴抵住薛灵韵的头顶,轻轻摩挲几下。
薛灵韵的脸紧贴沈昧的胸膛,热气源源不断的传递给她,她有些不自在动了动。
“别乱动。”沈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薛灵韵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沈昧见她这般不由低笑出声,轻拍薛灵韵的背示意她放松点儿, “睡吧。”
薛灵韵在他的怀里睡去,意识彻底沉沦之前想:
“明天要去找江满金,她肯定会助我离开上京。”
翌日清晨,薛灵韵牢牢记着自己要去找江满金,但是此事不可让沈昧知道。
“云初,皇上去哪了?”
云初一边给薛灵韵宽衣一边道:“听图公公说,皇上在后面的煅造坊捣鼓什么铁器呢,皇上还特意嘱咐奴婢不要打扰娘娘,让您多睡会儿。”
薛灵韵闻言大喜,沈昧每次去煅造坊都要好几天,真是天赐良机。
“云初,我今儿要骑马,将骑装找出来。”
薛灵韵擅骑马也爱骑马,她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待她换好了衣服,薛灵韵去了马房。
揽风园并不小,大大小小有两百多间房。
还设有校场,沈昧闲暇时总来这里操练。
不光有马房,还有豹房,鹰房甚至还有乐房,住着许多歌舞姬。
外面的百姓常说,皇上在揽风园纵情享乐,里面美女如云。
而其中的翘楚薛灵韵,更是魅惑得皇上连朝都不上了。
薛灵韵也是纳罕,她来这那么久确实没怎么见过沈昧上朝,只寥寥几次。
但是也没见沈昧闲着,真是想不通。
马房里薛灵韵最喜欢的是一匹名为踏云的蒙古马。
它通体黑亮,黑缎子一样,油光水滑,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似云。
踏云见薛灵韵来了,打了个响鼻,亲昵的拿头蹭她。
薛灵韵干净利落翻身上马,直奔公主府。
薛灵韵来势汹汹,公主府的门房拦住她说,要先向公主禀报一声,劳烦等等。
薛灵韵有意求她办事,心想别节外生枝,正好等着。
长街上有不少人打量着薛灵韵,赞叹着这是个极美的小娘子,可惜已经盘发,不知是谁家的郎君有如此的福气。
薛灵韵昂然端坐在马上,红色骑装勾勒的细腰坚韧有力。
她长相妩媚一双含情眼摄人心魄,但你一眼望过去吸引你的不是她那姣好的容颜,而是身上散发的独特气质。
她像塞北的风,渺渺在人间。
望着她好似什么拘束都不存在了,自由似乎触之可及。
好在没有等多久,薛灵韵就在书房见了江满金。
江满金正写些什么东西,见她来了才停笔。
真是怪事,以往江满金平日里都追在云避尘身后跑,今日怎地有闲情逸致写字?
没等薛灵韵多想,江满金就招呼她入座。
薛灵韵抬眼打量她,不过一夜功夫,江满金就完全恢复过来。
面若桃花,杏眼澄明,整个人灵动十足。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薛灵韵想着来此的目的,她不是扭捏性子,直接开门见山,“我打算离开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