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红绣鞋(四)
“柳明轩的父母糊涂,我会想办法劝服,你有什么仇,说给我听,我会想办法帮你,我是认真的。”时逾白说着,叹了口气,“杏村的人虽封建愚昧,却罪不至死,吓一吓也就算了,你可知,若你大开杀戒,下了地府,会被如何判刑?”
“他们无辜?”女鬼语速缓慢,嘲讽之意拉满,“你才来多久,要知道,杏村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时逾白:“为何这么说?”
“强行缔结冥婚,便是他们的罪。”女鬼看了看时间,声音懒懒的,“时候还早,我便告诉你些事吧,权当打发时间了。”
女鬼这是在等,等冥婚礼成,等她彻底蜕变,拥有足够的怨气,现在和时逾白打,胜算不大,昨日是他没防备,如今这招他已经知道了,不能再用。
而时逾白也在等,他只希望,言卿尘能够办成他交代的事。幸好,那日没让女鬼见到言卿尘,不然他身边少一人,那女鬼就不会在这里和他聊天了。
“好。”
女鬼:“今日送嫁的,不是我娘家人,而是我的婆家。”
“婆家”两个字,女鬼说得是咬牙切齿。
“婆家人?”时逾白微微皱眉,这他倒是没想到,他以为是人贩子。
“是啊,‘婆家’人,想不到吧?”女鬼一想到他们,身上的阴气就抑制不住地疯涨,“我也没想到,三年前,我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三年后,我只能住在阴暗潮湿的破地窖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我叫杜晓梅,是淮城人,家里的独生女,爸妈赶上了网络流量红利,经营着一家小的自媒体公司,所以家里衣食不缺,生活过得滋润。可是我爸妈对我,总是看得紧紧的,高考完之后,死活不同意我去外省。那个时候,迟来的叛逆期,让我偷偷摸摸地改了志愿,跑到了老远的北方。
等志愿出来,我爸妈才发现这事。多重顾虑下,也就同意我去外省读大学了,只是万般嘱咐,生怕我在外面受到什么委屈。我那时一心向往自由的生活,他们的话,我可一点也没听进去。”
说到这里,杜晓梅的眼神里,全是悔恨,长长的指甲戳穿整个手掌,鲜血淋漓,直至血肉模糊。
“你爸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放心也是正常的。”时逾白道。
“第一年,来去我还很开心,既见识了外省的风土人情,也呼吸自由,不再被过多束缚。可第二年,第三年……我越发地想念家里的人和事,每次回去,都舍不得离开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有多么想家念家。”因为脑海中美好的回忆,让杜晓梅身上的怨气,似乎没那么四溢了。
“大三下,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同校的女孩,因为学校的规定,我们两个决定结伴去找实习工作。到了火车站,她告诉我,她的舅舅在城里待了很久,对这块地方哪哪都熟。所以,我们二人,上了他舅舅的车,准备先找个住的地方歇脚。怎料,这车里装着的,不是我向往的希望,而是无间地狱。”
“那个接你们的人,是人贩子。”时逾白喉咙有些发干,说出来的话,也略微沙哑。
“对。”杜晓梅略微诧异地看了眼时逾白,随后接着道,“那人根本不是她舅舅,而是她爸。一上车,车门一关,车窗一摇,我只听到那女孩脸上布满泪痕,哭着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一块略微泛黄的白布,捂住了我的口鼻,没多久,我就没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柴房里,手被手指粗的麻绳绑着,脚上还有一根铁链,束缚着我的行动。”杜晓梅深深地吐了吐气,道,“就算我没啥社会经验,我也知道,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试过了,也反抗过了,可都没用,我挣脱不了,心里的恐惧,让我连眼睛都不敢闭。”
那种绝望,那种凌迟之前的折磨,让她差点没疯。任凭她如何叫喊,也没人来救她。
“一天后,鼻青脸肿的女孩怯生生地走进柴房,递了一碗白粥到我眼前,告诉我,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只是一个初中都没上完的初中生,伪装成我们学校的学生,是她爸教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哄骗像我这样,心思单纯,防不胜防的猎物。她看着年纪小,其实比我大了整整四岁,脸还真是个骗人的好东西。”
“所以,理所应当地,她在万千学生中,挑选中了我。我不止一次地怨恨,为什么是我,又凭什么……会是我?任凭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杜晓梅眼神空洞洞的,眺望着远方,“没等我有多余的时间想这些,那个迷晕我的男人,带着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走进来,用打量案板上的肉的眼神,这儿摸摸,那捏捏的,品头论足好半晌,用八万块!八万块!!!买走了我。”
“被困在柴房的那几天,我一天只喝一碗白粥,身体发软,意识也不清醒,连睁开眼睛,也异常困难,只能任人宰割。”
“我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网友可信,又凭什么,工作方面的困难,不求助父母?”时逾白听了这么久,难得问出了问题,直指关键所在。
“是啊,是我太傻。”杜晓梅喃喃自语,“实习之前,我回家找过我爸妈,悄悄回的,没告诉他们,却无意中发现,我妈怀了二胎,已经两个月了,一点风声都没有。所以我又开始叛逆,认为自己不靠他们,也能找到工作。”
“唉……”时逾白轻摇头叹气,“你和你父母,最大的问题就是沟通。”叛逆,只是一个好听点的说法,说白了,在填志愿,或者更早之前,矛盾就已经存在,却没解决,这才酿成了后面的惨剧。
“谁说不是呢?”杜晓梅眼角渗出了血泪,“我以为被卖已经很惨,没想到,到了买我的人家,那才是炼狱的开始。”
“一开始,他们对我好言令色,说软话,对我好,这些,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认命,乖乖地嫁给他们瘸腿,还时不时痴傻的儿子。”杜晓梅哭着笑了,模样有些癫狂,“那痴儿,已经三十多了,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如何肯认?他们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撕下了老实巴交,和蔼友善的伪装,开始对我下药,强行逼我同那他们的傻儿子圆房,即使我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放过我。”
“我想着一死了之,却偏偏被他们救活了。从此,开始了隐忍,逃跑,反抗,挨打……循环往复,终于,我怀孕了,他们认为我有了孩子,便是有了羁绊,会有顾虑,对我放松了些许警惕,那次逃跑,是我跑得最远的一次,就差一点,一点……我就能逃掉了。”
“可是,你还是失败了。”时逾白说道。
若是成功了,杜晓梅现在也不会变成厉鬼,要报仇雪恨。
“对,一切,都败在了一个同村的小孩身上。”杜晓梅对那个孩子,深恶痛绝,“她娘也是被拐来的,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疯子,不管他,他到处串门玩,我见过他几次,对他,虽说不是绝好,可也算是不错。”
“但是,我逃跑那日,没注意,被他看到了,跑回村里,告诉了那家人,被抓之后,他还得意扬扬的告诉我,是他告得密。”杜晓梅捂着脸,抹了一把血泪,“是不是很可笑,我心底仅有的善心,成了害我的利刃。从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流着这个村子里恶劣肮脏基因的孩子,从根上就坏了,根本不可能变好,我用了一切的手段,打掉了肚里的孩子。”
时逾白心下叹气,难怪昨日杜晓梅对那个小姑娘会如此上心,善良,一把双刃剑,可以害人,亦可救人。
“流产之后,我被告知,不能再生育了,村医走后,那家人对我骂骂咧咧,决定不再把我当人看,把我关进了猪圈,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动辄打骂,可能他们又不甘心那八万块白花,这才没直接打死我,让我多活了一段日子。”杜晓梅顿了顿,接着道,“就在三天前,他们听说杏村的柳家,花大价钱,在找生辰八字相合、去世不久的女孩,他们便动了歪心思,趁我睡着,抓着我的脑袋,磕在了墙上。”
“我晚上从未敢真睡着,那一瞬间我奋力反抗,却终究没用,脑袋还是撞在墙上,只不过方向偏了点,撞到了额头,不是后脑。”杜晓梅说着,额头的鲜血又开始喷涌而出,将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当时只是撞出了一个豁口,我还没死,他们被满地的鲜血吓到了,不敢再动手,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虚弱的我躺在地上,鲜血慢慢流尽,生机一点一点消逝,直到彻底没气。鲜血染红了他们给我穿的破红绣鞋,也让我变成了厉鬼。”
“这也就罢了,毕竟死了,也算解脱,我听周边的鬼魂告诉我,这种情况,可以告知地府,自会对他们进行处罚,所以我没当场报仇。趁着阴差没来,我偷摸去了一趟家里,这才发现,我爸妈为了找我,倾家荡产,从没停止,就在一个月前,疲劳驾驶过度,出了车祸,死了。”杜晓梅的语气很平淡,可身上的鬼气却瞬间暴涨,周围十米范围内,都阴冷极了。
“我恨,恨这一切,恨这世道不公,更恨自己,为什么要善良。古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实呢?害我身死,害我家破人亡的畜生活得好好的,死后,也还不放过我,还要强行给我结阴婚,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杜晓梅一口气说完,身上的戾气越发深重了,“所以,拐骗的人贩子,那家人,还有整个杏村参与冥婚的,都必须死。”
“别再拖延时间了,你就一个人,纵使再强,待我身体出棺,便是大开杀戒之时。”厉鬼之中,以红衣厉鬼最强,更何况她死状惨烈,积攒的怨气一朝爆发,整个杏村里,没有人会是她的对手。
“我可不是一个人。”时逾白摇摇头,原本紧绷的身体,听到鸣笛声时,瞬间放松,“要知道,只要棺木不开,你和我,最多打个平手,更何况我还有昨日帮我的鬼在。”
杜晓梅也听到了那熟悉而遥远的鸣笛声,身上的阴气消散了许多,神情也有些古怪,“你,报警了?”
“是啊。”时逾白很坦然地点头,没有丝毫愧疚,“现在是法治社会,遇到事情找警察叔叔帮忙,不是很正常吗?我可是特意让人告知警察,杏村的场面有些大,让他们多带了很多人来,保管你的身体出不了棺材。”
他和言卿尘从进村后就兵分两路了,他负责拖住杜晓梅,而言卿尘负责把杏村的情况摸个透,顺便报警。来的警察必须多,否则压不住村里的村民,那些人的迂腐,可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解决的,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慑力才行。
杜晓梅:……
就很突然,一口气堵在喉咙处,不上不下的。正常的天师,不应该为了保护这些人,同她拼死一搏吗?偏生时逾白是个例,居然报警了。
“还要打吗?”说话间,池桉也适时从扳指里显形出来,站在身侧。
“不打了。”杜晓梅收敛了身上的戾气,手一挥,相貌变正常,看向时逾白的眼神很是幽怨,“我倒要看看,你苦心做了这些,那些个村民会不会感激你?你又要如何收场?”
穷山恶水出刁民,杏村也不是第一次在村里办冥婚了,上次只来了几个警察,屁用没有,难道以为这次来的警察多,就能顶用?
“得嘞,走吧。”时逾白勾唇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人两鬼从空无一人的后院,绕后来到了前院,路过门口时,看到了十余辆警车停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