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 还念别郊园(1)
何令儿既痛且冷,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勉强伸手掩住衣襟,脑中闪过无数疑问。
自己金尊玉贵,为何今日却在这里受辱?自己门第高贵,嫁赵元霑也是情理之中,为何赵元霑今日如此急不可待,大失分寸,状如疯魔?赵元霑虽身为七皇子,也颇受官家宠爱,但他毕竟并非万人之上那个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之人,何晟多年为相,也算得上朝廷重臣,宰相辅政,何令儿家世堪为皇子正妃,赵元霑竟不怕得罪了相府?
……
还有,还有自己究竟为何重生,前一世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世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从生辰宴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梦中赵元霑与自己是官家赐婚,提前亦征求过何晟的意思,而刚才听赵元霑的口气,他并未向官家提及过此事,甚至连这个念头也……
虚幻粉红的锦绣云霞褪去了颜色,巨大的变化如同惊雷,砸的她脑子懵懵的。天上星子微光暗沉幽深,映出少女眼中满满的绝望,就连明月也不忍心看下去,一片云彩悄悄飘过来,给月色遮上了一层阴霾。
自从三月初三大梦初醒后,何令儿满心满意都是要救赵元霑一命的悲壮决绝,想到梦中惨剧,再看赵元霑时,心中总有几分不忍怜惜,二人这一年来时常见面同游,诗词唱和,说不尽的倜傥柔情。何令儿却从没想过,会反过来被欺辱,以致发生今日之祸。
何令儿先想对方可有难言之隐,又后知后觉提醒自己对方其实态度决绝冷漠,冰冷彻骨,自己不该再心存幻想。但她未曾想明白,也来不及想明白,脑子已然结冰和脸上残泪冻住一起,往昔如美轮美奂一个梦,气泡般无声无息粉碎在海中。最后她才明白,她此刻最最该想的,其实是冰冷彻骨这几个字最基本的原意。
当她发现这一点时,显然为时已晚。
她刚才猛力间一脚蹬在树桩上,踝骨大概断了,月光下看起来浮肿如馒头,剧痛难忍,一动都不能移动,她身上衣衫湿处已冻成冰,冰寒彻骨。
她自小生活顺遂舒适,何晟虽为官并不豪奢,但相府中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夏日有小丫鬟挥着团扇将冰盘的水汽为她驱散暑热,有凉井水湃过的甜瓜和莲子露,冬日有销金碳一筐一筐的往相府里供着,传说一小块就可比拟穷人家一年的生计收成,燃起来还有好闻的檀香味道。
她从未真切想过,原来近在咫尺的冬日京郊暗夜,竟是能冻死人的。
寒意刺骨,会连激灵灵打冷战都成为一种奢望,骨折剧痛,让她连近在咫尺的枯树都无法扶着站起。更可怕的是周围的无尽黑暗,这混沌荒芜的黑色谧夜中,可能潜伏着多少对一个弱女子的危险,她不敢多想,只是竭力压抑提醒着自己,不能尽情释放悲声,以免引来更多的祸患。
浑浑噩噩之中,何令儿竟似飘了起来,能够俯视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幻念中爬过去捡起狐裘,幻念中揉搓手脚,幻念中寻到一根结实的树枝绑在脚上……据说这样能让骨折处固定,减轻疼痛的同时也避免骨头再次错位倾轧。接下来,她要扶一根树杈作拐杖,摇曳趔趄着回到城里去,她知道进了城西北门,那里便有皇家驿馆,或者……或者直接向城门口的守军求救,必然是可以的,只要亮明何相之女的身份,必有官兵护送回府。赵元霑竟然对自己大胆非礼,还将她一人抛弃在荒郊野外,她回去必要禀明阿耶,让阿耶为自己想办法申冤出了这口气。
待她回家……回家就好了,回家后要好好想上几天,将此生命运为何不按前生剧本上演想个清楚,还要……还要跟阿耶说说赵元霑的虚伪无礼,跟阿娘哭诉自己识人不明,还要在绣花云锦被中暖暖和和地睡个三天三夜……
何令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彻骨的冰凉从天灵盖贯入全身,她才惊觉,自己眼前一切不过只是脑海中美好幻象,自己还是蜷曲在冰冷黑暗的荒林内,一毫一厘都没挪动过。
脚踝处传来的痛如同一根粗长钢针直扎到骨髓中去,她居然有一点点心存感激,如若不是剧痛,她大概已经僵死过去,明日他人出城也只会找到一具僵硬尸体。
任她平日里聪明灵秀,诸般才华,此时却毫无用处,难以抗衡天地法则。
她用尽全身残余气力,奋力撑爬,挣扎扭动,在地上蹭动了二柱香,便实在喘得有出气没有进气,只能无力将头颓然倒地,定睛一看,距离最近的一棵枯树,确有明显的靠近。
——近了区区半尺,不过平时跨一步的距离。
何令儿凄然心想,自己大概今夜要命丧于此。身为相府千尊万贵娇养长大的嫡小姐,竟落得如此悲惨境地,她心中百感交集,今日之祸究竟源自……源自哪里呢?这样的翩翩佳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己与他前世又有渊源,难道真是自己愚昧弄错了因果?只不过……只不过,何令儿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
是对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是哪里让她觉察有异样感觉?
她脑子已渐渐失去知觉,朦胧中模模糊糊想,他可是汴京百姓嘴里传言谪仙一般的人哪!
已然麻木,她只想沉沉睡去,或许睡着了,就能回家了罢,就一切都好了……
那是什么?!
突然间她模糊失焦即将阖拢的眼,瞥到远处似乎有个黑影掠过。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去看,可寒夜暗林簌簌枯叶鬼影,连老鸦也没一声叫,哪里还有什么黑影?
心底一点红艳的小火苗刚腾地一声兴起,又马上熄灭了,再次陷入无边暗夜,她想,是自己眼花了罢。
她无力低下头转回,陡然间寒毛直竖。
顷刻之间,前面银色月光下黑色枯树暗影中,明明站着一个魅影!
那……那个黑影顷刻之间,自她前面直至后方,没有丝毫声音,她没有一丝一毫察觉。
不,这不可能是人,这……莫非是鬼?
何令儿本不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但如今自己的眼睛,让她不得不信。
或许是……厉鬼,是黑无常!
是自己身躯已然冻僵,即将大限,黑无常来索命了。
前方人形暗影全身黑色,只身侧一圈月色透出微光,如鬼似魅,无声无息。
何令儿抖抖索索噤若寒蝉地想,自己并不想跟黑无常走啊,能不能再抢救一下。
她脑中搜索读过的佛经典籍,里面没说过黑无常到人间办差,是看着还是听着闻着将死之人的味儿而来,刚才自己在黑暗中大小声都不敢出,可是……难免有一声半点啜泣,难道被黑无常听了去,看了去,吸引对方如秃鹫寻到了血肉前来,现下自己可怎么办?按理想来,想必阎王爷也不至于派个瞎子来人间办差,她这么明晃晃地一个囫囵人儿坐在地下,对方早已看见。现在再想躲藏,显然已经晚了。
既然晚了,索性破罐破摔罢!
何令儿认命地想,既然黑无常来索命,不妨把话儿说开,打个商量。若是商量不过,没人敢多留她在人间一时半刻,自己麻溜地跟他走,也不过一了百了。
倒正好将这些迷幻诡异、困惑费解的问题尽数抛开,她将近一年来,一直苦思冥想,负重前行,苦苦努力着要救赵元霑于水深火热之中,与他有个美满结局,如今此梦已碎,反而陡然生出一股轻松之意。世上痛苦纠结之事都已无所谓,诸多问题何必非得求个答案。陈留王又如何,官家赐不赐婚又如何,无法解释的前世今生又如何。一切如天外飞仙,羚羊挂角,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
自己反正都要被鬼差拘走了,哪还有什么值得思量的事情?!
漫漫黑夜寂静异常,周遭连一声鸟叫声也无,何令儿心道,黑无常又如何。
她抬头尽量轻松地打招呼:“黑无常阁下,不幸相会。”
这句话预想中,出口时应该带着一种虽遭巨变却毫不畏死的气度,身处绝境却泰然自若的淡然,体现出宰辅千金见多识广睥睨天下的格局。
但实际风中响起的声音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何令儿愣住,什么?我说了什么?
对面那黑无常不愧是超凡的鬼差,倒竟然听出了些端倪。
一个暗哑声音响起:“……你人间作了些什么恶?如今累计因果,你倒是细细说个明白。”
咦?何令儿惊恐对方竟然真想把自己一波带走,连个商量都不打就要直接跨越到审判过程,她感觉全身的血流的都快了些,脑中恢复了些思考能力,她拼命挣扎以手蹭地,身子往后退了半尺,求恳道:“我……呜呜呜呜,我……呜呜呜……”
黑无常果然耳力过人,恰好将她僵木囫囵含糊的话听了进去,他似是在思忖,缓缓道:“你说从未作恶,本尊见你衣着华贵,应是世家贵女,难道没有些仗势欺人刁难打杀奴仆,玩弄心数勾群结党之事么?至于你不想死……呵呵,世人只有该不该死,哪有自愿赴死之人。”
热血上涌,何令儿立时便激动反驳:“哪有,我待人从无半点恶念!”
一句话出口,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能摇头,甚至原本僵着的口齿也清楚了些。
那‘黑无常’一声轻笑,他原本手中拨根枯枝挑动把玩,此时倏而出手,何令儿隐隐感到一股劲风慑人,周围万千落叶俱被震了一震,簌簌抖动,似乎无数枯叶中心有无形巨大漩涡,那根细弱不盈二尺,不堪着力的枯枝,竟然看似毫不费力地将月光下泠泠银色的狐皮大氅挑起,那人一挥手,白狐裘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滑落在何令儿身上,何令儿顿时感到刺骨寒风被隔绝在外,身上好受了许多。
她心中一喜,这下当能支撑到天亮,起码自己不至于冻死,最不济坐等到天亮定会有人经过,便可呼救。随即又心头一沉,这黑无常只管索命,却将狐裘给自己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冥府也缺衣裳,要自己连衣服一起带走?
她正在胡思乱想,心里吊桶七上八下翻涌,那黑无常却向前走了半步,她抬头看那黑衣暗影更清楚。那人背对月光照来的方向,整个人站在暗影中,一身黑衣质料奇异,完全没有任何反射光芒,如无尽深渊吸收吞噬所有光华,倒是十分适合夜行,她再看那人身形高挑修长,劲装上罩兜帽,面容隐在下面黑暗中看不清楚。
不是鬼?是个男子?
何令儿登时心惊,这人暗夜中来去毫无声息,将沉重狐裘与脆弱枯枝竟能御转自如,这若不是鬼,那便是她此生闻所未闻的绝世高手。她出身相府,对京城中武将名家也略有见识,但这样的人,她却从未见过。
人有人路,鬼有鬼路。有时候人能做出来的事,比鬼怪残忍许多。但何令儿未经世事,一想到对方是人非鬼,顿时惊惧之心尽去,随即又有些微微气愤,既然是人,怎么刚才还装模作样地骗自己回忆什么此生恶行,简直欺人太甚。
“你——”
出口想责备,何令儿顿时醒悟,自己原本已濒冻僵,这人三言两语将她气了个半死,倒激发她血气流通,如今身上披着寒冰中也可护体不僵,千余只银狐脊背绒毛制成的御赐狐裘,唇舌已有些回温,手脚也感到丝丝暖意,她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刹住,灵窍一点即通。
这人,实在对己并无半点不利。
知觉一恢复,只觉脚踝骨折处剧痛上来如冰锥刺骨,她赶紧改口道:“这位使君,还请帮小女子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