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三月的长安城已经不算太冷了,遇上大晴天的午晌,摆上小榻,躺在白梨花树下休憩也觉出暖意。
蘅芜院的中庭风吹过,枝头上的梨花轻颤,间或凋零,落在空空如也的小水池里。公主记得去年年初的时候,这小水池里还有些灰鲤的。
九岁那年和阿兄在洛水行宫亲手抓了几只灰鲤,还没来得及养大,他们俩就被大都督带回了长安。
她日夜放不下那边的鱼儿,哭着闹着让大都督去把它们带回来。
大都督被她吵得没法子,亲自带了人去了一趟洛阳,把鱼运回了长安。
彼时她还年幼,很感念大都督的恩德,坚持着把最大的一条送给了他。
可惜剩下的鱼儿们鱼生多艰,大鱼生下小鱼就撒手人寰,这些年一共只得了五六只。后来开府,又都运到崇仁坊来了。
公主府的下人们悉心照料这几条灰鲤多年,未想到澜音公子一来,就想要吃鱼。时人多吃鲫鱼、草鱼,若不是想脑袋搬家,谁敢吃鲤鱼?
公主很明白他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可她还是准了。
鲤鱼也姓李啊,厨娘在给鲤鱼剖腹刮鳞的时候手都在抖。
消息传到大都督那里,大都督只淡淡一笑,藕圆甚是不平,愤愤地抱怨,“当年郎主为了这几条鱼,三日不眠,千里单骑,公主竟就这样剖了送给一个小倌吃!早知如此,何必特意去洛水行宫取鱼,在渭河里随意抓两只便罢了!”
大都督蹙眉道,“我既答应了她会亲自去,又怎能随意抓几只去糊弄孩子!且这鱼生得这般丑,养在池里也添不了几分景致,有一半能落在公主腹中倒算它的造化。”
藕圆:“咱们府上那只丑鱼大概也快要寿终正寝了,不如也拿出来烤烤!”
大都督冷冷一笑,让他马上滚出去。藕圆讨不到好,就跑到池子旁去看灰鱼,那尾鱼生得又肥又大,绕在荷叶下游得很欢快,不像要往生极乐的样子。
每每藕圆拿了鱼食去喂它,总觉得它吃的比大都督本人还要准时。只是这些年池中只有它一只,不知它会不会孤单?
话转到公主这边,她在蘅芜院的梨树下睡了过去,醒来时,连竹和并桃已在她的小榻旁燃起炭篝,并用毡毯临时围出了一个露天小帐。
李桑柔打着哈欠,喊了温水来润牙。连竹很快掀毯而入,一面为公主整理衣衫,一面回禀,“殿下,沈长卫已在前院待命了,是否接见?”
帐中隐隐约约漂着些淡淡木樨香气,李桑柔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还是摇头,“不了,先让他下去休息片刻,等车架备好后,让他随行进宫。”
连竹答一声“是”,拧好帕子想为公主净面,不想一抬头,看见公主眼尾微肿,不由怔忪喃语,“殿下,您…您的眼睛好像肿了。”
“是么?”公主不以为意,曼声喊了并桃拿菱花镜来看,左右瞧瞧,果见是有些红肿,公主接了锦帕,细细在眼周擦了几下。
余光下,见到连竹低眉垂眼,似乎有些消沉的模样,李桑柔蹙起细眉,问,“怎么了?话本子里的小姐出事了?”
连竹摇头,咬着唇答,“奴失仪,请殿下责罚。”
李桑柔摆手,“人食五谷杂粮,自然会有喜怒哀乐,若是因为此等小事就要责罚你,岂非是本宫暴虐,且和我说说吧,是谁委屈了本宫的大青衣?”
连竹垂眼,细声说道,“殿下若是舍不得澜音公子,何不将他留下?奴瞧着,澜音公子对殿下是有真情在的。”
“是吗?”李桑柔微微起眼睛,脸上阴晴不定,她知道他接近她时是为了幽州贪墨案,苏家在幽州盘根错节,不是这一朝一夕能瓦解的,她卖苏家一个恩情,以图来报,也未尝不可。
养只猫儿也会有感情,何况这样一个气质斐然的少年郎。他大哥已然残重,苏晋澜早晚会接下幽州大节度使之职,一切都在公主的计划下稳步往前。
李桑柔断不会为了私情让他留下,成为废子。
公主休整片刻,便命人带上甜盏和那遗音琴一同往大都督府去了。
大都督府与公主府同在崇仁坊,驾车过去不过半刻,李桑柔知裴五郎已回东山书院去了,故而亲自上门,预备和大都督再来一回正面交锋。
她在心中告诫了自己三十回,大都督不过也是男人罢了。随后掀裙下车,没等门房通报,昂首走进了裴府。
大都督府不似公主府那般的亭台楼阁,只是个简单肃穆的四进院,虽雕梁画栋,却实在有些暮气沉沉。
一路从中庭过去,只见几个颇有些年纪的灰衣奴仆在侍弄青柏、或洒水清扫,连个婢女都不曾见到。
她很少来他的府上,未料到会是这般景象,大都督的近侍也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个叫藕圆,一个叫莲方。
公主暗自忖度,也许她与阿兄都多虑了,大都督根本都不喜欢女人,更没有成家生子的打算。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公主亲自拎着食盒来到了那日的亭子,转过一棵劲拔的雾松,赫然看见大都督与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对跽而坐,正在煮酒论茶!
那少年听见声响,疑惑地转头过来,端端是个皓齿明眸,容颜璀璨的佳公子。
公主的猜想一下成真,震得她呆立当场。
大都督神色自若,抚衣起身,给公主问了安,见公主愣愣地望着那少年,心中略有安慰,看来侄儿的容貌能入得了公主的法眼。
他誓要破了公主那个克夫的流言,这不,又找到一个远方侄儿裴奚,今岁十八,正在万年县做主薄,虽官职低,又是庶子,但好歹容貌上佳,也是正经的明经出身。
“哦!原来是大都督的侄儿啊!不必多礼了!”公主看起来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倏然将手中的雕花食盒放在了石桌旁,客套了一句,“十六便考中明经啊?我记得大都督也是十六中举?”
大都督不愿喧宾夺主,唔了一声算回答,再斜眼望过去,示意裴奚自己说两句。
裴奚起身整了整衣衫,看见后边抱着琴的并桃,转向公主开口道,“听闻殿下素爱琴,某不才,略通音律,近来得一琴谱,名曰《宝册赋》,不知能否得殿下赏脸,鉴赏一二?”
与苏晋澜的沉郁截然相反,眼前的少年眸似骄阳,意气风发,举止之间落落大方,与你对视时眉梢微微挑起,颇有些桀骜,很有大都督年轻时的影子,简直比裴五郎更像他的弟弟。
只不过年轻的桀骜始终不及在岁月的起落中沉淀过的铁血儿郎,有大都督在旁站着,裴侄儿的那些个少年气就不太够看了。
有裴侄儿在这里,她也不便与大都督独处,公主摇头,挥手让并桃把遗音琴送上来,柔声说,“改日吧,此番前来只为还琴,本宫还有事儿要往禁中一趟,就不多留了。”
大都督微诧,难不成公主看不上裴奚?如此敷衍一番,不像她平日里的做派。但公主说有事,他只好颔首,比手请公主先行,自己则亲自送她至府门外。
等扶着公主上了翟车,大都督负手目送时,忽感一束锋芒冷冽的目光疾射而来,他面无表情地望回去,看见了翟车后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身姿尤为出众,眉目锋锐,着金甲,腰悬御刀,应是公主十六卫之一。
大都督审视一番,想起了他的名字。
沈青舸,五年前他还是自己麾下一名金吾卫,刀法很是精湛。公主开府那年被他赐过去了,听说很受公主的宠爱,近些日子没见着他,这会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大都督略有不愉,沈青舸是布衣出生,身份哪能和洛阳裴氏相较。莫非卑贱之躯也想搭上公主东风?他眸色涌动,脸色寒了几分。
沈青舸毕竟年轻,大都督周身肃杀的气场压过来,迫使他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大都督冷笑一声,无名小子罢了。
波澜暗涌之际,刚刚启程的翟车突然停下,幔帘被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指撩开,公主跽跪着,一手扶在翟车门扉,白瓷般的小脸半遮在朱色曼帘后边,波光粼粼的眸子直直地望过来。
大都督被这眼波晃得简直有些眼晕,缓缓上前几步,温声问,“殿下?有何吩咐?”
公主却示意挥手散开了奴仆,让他上马车来,“此处人多眼杂,本宫有要事与大都督相商。”
大都督回望一眼空荡的街道,疑惑不解地撩袍上了马车。
公主翟车本是宽大,李桑柔平日里带着两个青衣一同坐车都不觉拥挤,而大都督一进来呢,就遮住了大片光亮,徒然变得狭窄了。
大都督也无处下脚,翟车铺着波斯软毯,一张梨木曲小榻端放着,公主正惬意地侧倚其上,一双白玉园子般的小脚半趿着碎花软鞋。
大都督目光微缩,忖道,虽然官家资质不高,但好歹能严于利己。而公主呢,性喜奢靡又好颜色。好在她不是个男人,否则等她上位,不知把江山祸害成什么样子,自己呢,大概没两年就要被活活气死。
公主睁着一双清泉一般的眸子坐起来,拍拍身旁的小榻,比了一个请他坐的动作。
大都督肃颜,在毯上端坐下来,说,“臣不敢,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他一板着脸,李桑柔就忍不住想夺门而逃,只是大都督拉郎配的心不死,她一个个糊弄下去也费事,于是她紧咽着一口气,问道,“裴卿上回说,让本宫不惧流言,但从裴卿一个个把侄儿往我这里推的举动,似乎是比本宫更在意这些流言?”
公主暗自为自己叫好,对,裴卿是个好称呼。名与字虽喊不出口,起码不再是官职或阿叔了。从裴卿变成卿卿,不过一字之差嘛。
大都督一噎,干脆点头承认了,“我五弟愚笨,大概不能讨公主的欢喜。裴奚在万年县任职一年有余,政绩颇丰,有青天之名,如此人才,堪为殿下良配,殿下以为如何?”
公主抿唇垂首,开始大发厥词,“裴卿有所不知,驸马之位,本宫心中早有人选,论他之气概,裴五郎或裴奚都无法与之相较,我暗自倾心此人多年,只是我不知他是否对我有意…且此人也姓裴。”
大都督一瞬万念,把裴家子弟在脑中逐个巡过,也不知公主所说之人是谁,他脸色微变,追问道,“是谁?”
公主扬起笑容,心想,既然脸都不要了,那就贯彻到底。
这般自暴自弃后呢,话也就顺畅许多,她不慌不忙地说,“他姓裴,字谏舟,今岁二十又八,时任西京大都督、南北衙禁军统领上将军兼观军容天下宣慰使,曾为黄钺白旄,现是紫金绶带。‘如此殊才,堪与本宫相配,裴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