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短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鸢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和恩客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袁嘉生走的时候给尤二娘留下一笔钱,委婉地表示这阵子别让其他人近了她的身子,尤二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收了那么一大笔钱,自然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
这么赤诚的人倒是少见,只是自从她见识到男人的冷情后,她便不会再将自己的心交付给其他人了,更何况她自己明白,她对他只有感激,却没有心动的感觉。
她更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女乐,他纵然对她有几分情义,不过可能只是图一时的新鲜而已。
像她这样沦为奴籍的人,除非能帮父亲正名,否则也无机会与这等权贵有什么名分关系,露水情缘自然是趁着他尚有热度,能为自己谋多少是多少。
她懂得在他身上略施小计,令他愈发魂不守舍,可从来没把他当成长久的伴侣。
又过了好些日子,到底算是与他赴了云朝雨暮。
然而这一个月来,他在她身上已经倾尽了银两,后来塞给二娘的钱越来越少,二娘也便让她也侍奉起其他客人来。
但不论如何,他始终是不同的,所以即便他无法再为她挥金如土,只要他来,她总会热茶招待一番。
天色刚擦黑,他便又来了,只给了尤二娘一角银子,尤二娘颠了颠份量道,“哟,袁大人可来得不巧,芙蓉已经有……”
话音未落,鸢眉温软的语调便从楼上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二娘,让他上来吧。”
袁嘉生抬眸一看,只见一个绯衣少女倚栏摇扇,视线与他对上时也不再羞怯,反倒展露出笑颜,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心头已软了半边,亦是回以她一笑。
尤二娘见他们一副情深义厚的模样,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
入了房,鸢眉引他落座,牵袖烹起茶来。
说起来,这茶叶还是另一个客人送的,那人以为她喜好品茗,殊不知真正喜好茶的是他。
倒不是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有多特殊,只不过她自入了这风尘之地以来,唯有他把自己当“人”来看,他过来也不全都是为了那档事,和他相处她还算松快些。
“不知令堂身子可还好些了?”
前些日子,他为她豪掷千金之事,不知怎的传到他双亲耳里,气得他母亲一病不起,他也很长时间没来了。鸢眉知道其中缘由,不免要提一句。
提起母亲,他不禁叹了口气说,“不还都是老样子吗?老人家情绪不定,一气起来便寻死觅活的,只得让人说好话哄她,我便只能在家侍奉她,只是禁不住她啰嗦,便趁她睡下偷偷溜出来了……”
他倒是与她提起过,他母亲是人到中年才生的他,如今年纪一上来,脾气阴晴不定,令人头疼。
她只好说,“老人家嘛,都是吃软不吃硬,你挑些软和的话说,千万不要跟她对抗起来……”
他听见她的温言壮语,心头渐暖,忍不住握紧她白嫩的小手道,“我省的,不说她了,近来你如何?可有谁为难你吗?”
鸢眉摇头道,“不都是那样吗?我如今可不比从前,没人敢欺负得了我!”
这他倒是信的,因上回他来的时候见一个女乐对她出言不逊,本以为她会被骂哭,怎知她却回顶了几句,说的那女乐眼角通红,自觉没脸地溜走了。
然而,她愈是这般,愈叫人心疼,“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在你身边,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鸢眉却道:“没有人能够一直护着我,总归要自己硬气起来才好……”
他笑了笑,“你倒是比以前懂事许多。”
鸢眉抓住他的话锋,捧着腮追问道,“什么以前?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难道你以前真的认识我?”
“大约是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大清了……”他沉吟片刻,才支着下巴回忆道,“那年我在江首辅的寿辰上见过你,你站在裴学士身侧和他闲谈,后来,我才听同席的人说起你们的关系。”
他没有说的是,从那日后,他脑海里便只装得下这个娇俏温软的小娘子,即便得知她与裴疏晏只是未言明的未婚夫妻,也克制不住地老是想起她酒后微酡的双颊,以及那水波潋滟的眸子,她娇娇怯怯地缠着裴疏晏的手,那笑靥却也令他心头微颤……
他又暗中关注过她的动向,只不过后来又渐渐搁置了,直到江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来,他得知她被充入教坊司,于是再次前来打听她的消息,并且为了撷花宴,他提前便筹了三千两银子,这才换来与她共处的机会。
“原来如此。”以前她的目光只会放在裴疏晏身上,又怎容得下其他男子,听他这么说她也便信了。
他却疑惑道,“我以为你会和裴学士结为连理,怎的……现在……”
“别提他了,”她牵袖斟茶,脸上虽是一片云淡风轻,声音却有些闷闷的,“他有什么好,还不如三郎你来得贴心,尝尝这杯君山银针吧——”
料想他们之间是生了龃龉,他也立马噤声,只接过她递上来的茗碗,细细品呷起来……
又过了几日。
鸢眉白日里没什么事情,向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这日醒来,刚用完朝食,便想出去外面逛逛,打发时间。
一时踅入银楼,看中一条流云百蝠软璎珞,手刚伸过去,侧面便横一只手过来,将那条璎珞夺了过去。
鸢眉扭头望过去,见杜鹃把那条软璎珞放在自己脖子边上反复比了比。
觉察到她的目光,她那乌黑的眼仁睃了一圈,这才像刚发现她站在那儿似的,捂着嘴轻笑起来,“哟呵,可真是不好意思了,谁叫我娘把我生得太高,一时没发现,你也在这呢?”
鸢眉虽承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可总有人老看不惯她,可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她一时气结,冷哼一声道,“既然花魁娘子眼神不大好使,那我便提醒你,凡事先来后到,是我先看上的,也得我不要了,你才可以拿,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
“什么时候成了你先看到的?我在这银楼逛了这么大半天,怎么不见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掌柜见他们两人冷脸僵持着,连忙上来赔笑脸道,“两位贵客真是有眼光,这条软璎珞可是我们店里的新款,还有另一条存货,我这就给贵客取来……”
杜鹃厅掌柜这么说,便随手将那条软璎珞搁下,“算了,我瞧这条成色也一般,还是让给她吧!”
鸢眉又不要了,只拢了拢披帛便道,“还是给你吧,我想想前两日,三郎是送了我一条软璎珞来着,首饰太多一时也不知放哪里去了,我这就回去找找。”
说完又低声唤秋葵,“秋葵,我们回吧。”
杜鹃最讨厌这袁三郎,明明流连于烟花之地,却还要与这贱婢弄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来,可偏偏她虽占着花魁娘子之位,却也始终遇不到这样的呆子,这怎么能让她不恨这双男女!
那厢鸢眉出了银楼,却只是心事重重地在街上闲逛着,她不想一回到教坊司又见到杜鹃那张脸。
秋葵觑着她的脸上问:“这花魁娘子怎么一日到晚总想找女乐的茬?”
她笑着回,“她嫉妒我嚒。”
起初她还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虽然尤二娘总是不遗余力地夸赞她的美,可她向来是拿她的话当耳边风的。
直到后来她发现,一旦袁嘉生来找她,杜鹃便要发癫,她才明白,原来她的嫉妒心竟如此重,原来她第一次见到她便生的敌意,大约也是因为嫉妒罢了。
略逛了会,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斜,便不再逗留,慢悠悠回到教坊司。
没想到甫一进花厅,却又观了一出好戏。
杜鹃和尤二娘兀自站着,对面则是愤然而怒的袁嘉生,旁边还三三两两围着几个等着看好戏的女乐。
鸢眉拦住了还要往里头走的秋葵,在门边驻足停下。
只听袁嘉生指着杜鹃道,“我只问二娘一句,你常说芙蓉是你的亲女儿,莫非只是嘴上说说不成,怎哪有母亲纵由别人一再欺负女儿的?”
尤二娘见他发了怒,立马道,“袁大人说的事,我不是不太清楚内情嚒,倘若确有此事,我自然不可能不加劝阻!”
“一次两次倒还情有可原,可回回如此,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
尤二娘见他不肯罢休,只好斥了杜鹃道,“二娘我知道你心气高,可芙蓉向来不曾碍着你什么事,你何苦跟她过不去,今日这事你错了就是错了,快给袁大人奉盏茶道歉,保证你不敢有下回了!”
杜鹃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过去斟茶,却在这时,才发现鸢眉便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去,登时又是对她恨得牙痒痒。
鸢眉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走上前来,“三郎怎么来了?”
袁嘉生见她一来,便将她护在身后道,“还说呢,你受欺负怎的不愿告诉我?要不是小厮刚好去银楼取东西撞到了这场面,你是不是又要瞒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司里的姐妹,难免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倒没有什么深仇大怨的,杜鹃姐,你说是与不是?”她说着,清澈见底的眸子瞟向杜鹃道。
她愈发大度,更衬出那杜鹃不容人的小性子,孰是孰非,众人已有了底。
杜鹃心头骂她心机,却又不得不堆起僵硬的笑脸附和道,“对,就是这么个理,奴知道袁大人向来护短,不过既然芙蓉妹妹也不计较了,袁大人……这事是不是算揭过了?”
“姑且就信你这回吧,再让我发现,绝不宽饶!”
杜鹃只得连连道是,众人见好戏散场,便陆续离去,留下杜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一想到她竟被一只兔子咬了腿,她又怎能甘心!
她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神骤然变得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