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
转眼天气已开始热了起来,袁嘉生这阵子来的又频繁了些,鸢眉与他好起来也像寻常的小夫妻般蜜里调油,司里的女乐一见他来,总要将他们打趣一番,他听后也不恼,反而还愿意赏给她们几个钱。
因他来得勤,鸢眉也忍不住要问候他母亲,这才得知他母亲身上不大好了,这些日子总是卧床不起,趁着母亲无力管他,这才跑了出来。
她当然要劝他先紧着母亲,他便觉得她善解人意,愈发对她丢不开手。
因他还未成家,也成了让母亲最忧心的事情,便要人相看起门当户对的小娘子,然而那些画像他看了半天,也没能寻出一个比得上鸢眉的,就不和她对比了,连她们教坊司里几个出色的女乐都比不过。
他见母亲忧虑,便软磨硬泡说要先纳鸢眉为妾,几番恳求下来,他母亲也被他说得没法了,只能点头答应。
这日他甫入教坊司,脸上便挂着春风,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鸢眉。
她听完心头也泛不起半点涟漪,不过像她这种罪奴,嫁入这样的人家当小妾,似乎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
但她从前便听说这些高门宅院里,但凡有妻有妾,每天总要斗得个你死我活的,她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况且自己身份卑微,也无娘家倚仗,只怕是一入宅门就被磋磨得连渣都不剩了。
他见她犹豫,又问缘由,她才将自己的顾虑慢慢道来。
怎知这顾虑在他那看来倒也不成问题,他说:“还不是家人逼着我成家嚒?不然我也不会娶那正头娘子,你要是不想与她有什么交集,我在那椒子巷里还有一处别院,你便住那里,既不用与她起什么冲突,也不必向我爹娘晨昏定省,岂不正好?”
鸢眉自然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外室听起来虽算不上什么光明的前程,可比起她眼下的境况又算得上是天壤之别了。
深思熟虑了许久,这才应下。
虽已应允,她的日子却一切照旧,因为没有过多期待,便该吃吃该睡睡,然而这一天到底也没有到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悄然脱离了正轨,到后面自然是覆水难收了。
致使他们关系破裂的人依旧是杜鹃。
鸢眉知道袁嘉生向来心软,这不,杜鹃在他面前一改性情,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多么不容易,他也便心软了。
她原本不将这件事放心上,可杜鹃却是在她面前愈发嚣张起来,甚至还红口白牙诋毁她的家人,激得她一阵怒火攻心,上去便要撕烂她的嘴,没想到这一幕竟让他撞上了。
她赶紧停了下来,扭过身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有些愕然,便僵硬地扯起了嘴角,温软道,“三郎来了?”
他竟一时没有回应她,而是将目光撇向了一旁嘴角还留着淡淡红痕的杜鹃。
这一眼便让鸢眉的心沉到谷底。不该对男人抱有希冀的,裴疏晏尚且如此,她又怎能期望他什么呢?幸好这回她倒没有一头坠入爱河里,否则当真又是当头一击的重创了。
只不过眼见着从前总是将她护在身后的人,如今竟对她的死对头产生了怜悯之心,她心头又怎能不苦涩?
于是她自嘲地牵起唇角,缓步踅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他愣了一下,这才提着袍裾追上楼,就在楼梯的转角处,他拽住了她的袖口。
鸢眉回首,见他眸里尚有不解,便使了点力甩开他的手,冷冷挖苦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确是没想到她温柔可人的外表下,竟潜藏了一副烈性子,方才的那个人,他是怎么也无法跟昔日里温善的她联系到一起的。
想那江首辅爱女如掌上珠,教的女儿亦是知书达理,又怎么会做出这等粗鲁的动作呢?这简直是将人割裂成两半,他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了。
鸢眉见他又是愣神,便莞尔一笑道,“实在抱歉,我还有客要陪,就不能陪你闲聊了,你自便吧。”
说完,便拢了拢身上的披帛,扭着腰从他眼前踱远了。
袁嘉生自以为对她已经灌注了十二分的心神,没想到她翻起脸来竟是这般不近人情,莫非这些时日她的温柔小意,全都是假的?一想到这,他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被她晾在那里,也着实不好看相,失意之后又退了下来,回过神便见杜鹃梨花带雨的站在那里,因她个子高挑,更显得她纤细的身子犹如柳枝羸弱,他走了过去,替鸢眉道歉,“你没事吧?”
杜鹃一手拿着一柄小圆镜,对着镜子比照了半晌,豆大的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嗫嚅道,“本来就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情,实在不应当劳烦袁大人的,只是没想到……”
她说着唉声叹了口气,捂着嘴边那道红痕道,“大人也知奴是靠着这张脸讨生计的,她再气,也不能抓着奴的脸不放,倘若奴的脸就此毁了,那奴这余生可该如何是好啊?”
他便问起缘由,她便一边抽泣一边道,“还不是因为上次那件事嚒?奴想着,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妹,刚好奴得了一盘新鲜的果子,便想送点过去向她赔罪,没想到她说奴不安好心,还非要奴当场吃下那果子验证清白,我也知道自己脾性不好,可奴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又怎甘心被诬蔑?忍不住便回了一句嘴,没想到……”
一旁的丫鬟也止不住附和杜鹃的话,闻言他竟迟疑不决起来。
若非是方才亲眼目睹,他又怎会相信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她,也会像个泼妇一般动手,杜鹃脾气不好,却也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如此一来,反倒是显得她颇为心机了。
只是他总不愿把她往坏处想,兴许是有什么苦衷呢?
沉吟片刻,他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她道,“芙蓉年纪小,若有冲动的时候,也请你多担待些,这点银子让你去找个郎中瞧瞧吧。”
杜鹃收下银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道,“多谢袁大人,她是奴妹妹嚒,奴当然不会与她见怪。”
“那就好。”袁嘉生说完,便撇下他,径自去寻鸢眉。
然而鸢眉站在二楼阑干处,早将他们两人的交谈尽收眼底,她没想到他竟会在她和杜鹃之间犹豫不决,不禁对他感到心寒,是以他过来拍门,她便吩咐秋葵寻个由头,婉拒了他。
秋葵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门边,隔着门对他说道:“袁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女乐她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他知是推脱,便继续拍门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听着,你开门让我瞧瞧……”
“我有什么好瞧的,动手的是我,袁大人应当关心杜鹃姐才是……”少顷,她的声音缓缓地飘入他耳里。
没料到她竟然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还对他说出这等话来,倒真像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他站在门口,余光瞥见有女乐携客从旁边走过,只觉得脸上烧得慌,便也不再纠缠,只温声吩咐,“那你好好休息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要下楼,却见对面杜鹃的房门开了,她神情落寞的从屋里钻了出来,一见到他同样灰败的脸,反倒苦涩地笑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他朝她走了过去,到了她门口,杜鹃也没邀他进屋坐,只是关怀道,“芙蓉妹妹又身子不适了?”
袁嘉生知道她定是看到了,得知他被拒之门外,可她竟没有挑破,令他觉得善解人意。
他只好道是,又瞧了瞧她嘴边的红痕,莫名其妙又替她道了回歉。
杜鹃笑了笑,“袁大人,你这话方才好像说过一次了,一点小伤而已,大概明日便会消了吧……”
他点头,拔腿离去。
刚迈出一步,她又唤了他一声,“袁大人!”
他回头一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款式花样都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立马垂眸望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果然见那地方已空无一物。
他便踅了回来,伸手欲接过她手上的荷包。
没想到她的手却更快,一下子伸到他腰间,慢悠悠地替他系好。
他刚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狠狠地栽了个跟斗,如今见她低眉顺眼地替自己系荷包,连带着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系好了荷包,杜鹃抬起似笑非笑的眸子道,“袁大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钱财呀……”
“花魁娘子,今夜有客访吗?”他盯着她的红馥馥的嘴唇,霎时有些口干舌燥。
杜鹃笑着摇头。
他便趁势逼近,将她逼得踉跄地倒退,差点绊了门槛,眸光闪烁地伸出一只手抵住他胸膛道,“大人想干什么呀?”
袁嘉生第一次从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原来女人惊慌起来,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垂下头,将她的唇堵住。
杜鹃半嗔半恼,被他吻了好一会儿才挣扎开来,只见那张饱满的朱唇上口脂晕开了,看上去更有让人肆虐的冲动,而他几乎不假思索,便付诸行动了。
隔着一道悬在半空的廊桥,就在另一侧,秋葵便趴在对面的门边偷窥着,直到屋内的烛光映出摇曳的一双缠绵的男女,她才惊讶得瞳仁颤动。
她转过头便对鸢眉报告,“女乐,袁大人怎么到花魁娘子房里去了?”
鸢眉倒是瞒无所谓,只是庆幸自己又逃离了苦海,闻言只是冷静吩咐,“别理他,倘若他下次还来找我,一律想办法替我拒了他。”
说完她又想了想,把他扔在自己房里,还没拿回去的几件外袍香囊等物打包在一起,交给了秋葵,“对了,等下次他来,记得把这些也一概还他,就说我这地小,容不下这么多东西。”
秋葵瞪圆了眼道,“女乐,这是想和袁大人了断?可袁大人不是答应你……”
鸢眉淡然一笑道,“秋葵,你还小,你可要记住了,男人的嘴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特别是……这种流连于风月场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