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
裴疏晏再度回到金沙水巷,已经是三日之后了。这三日以来,言卿舟拿出了所谓的证据,让人上他秋镜院的宅邸查账。
他虽是行得正,坐得端,可也禁不住他这般夹缠,为了配合他的调查,便只能与他耗着,好在那厢的账终于查清,这才得以分·身。
他还记得那日上朝时她还没起,怎知今日回来也不见她的踪迹。
张婶实在摸不透他们俩的关系,可见他站在回廊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紧闭的房门,料想他回来正是为了她,这才解释道,“娘子说是去姐妹家住几日,想来应该也要回来了吧?”
裴疏晏立即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微鼓眉心道,“小娘子究竟是何日出的门?”
张婶道,“就是郎主上大朝会那日,你前脚刚走,娘子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跟丫鬟一起走了。”
他漆眸一转,问:“那她走的时候可有带什么东西?”
“没有,她俩连一个包袱皮都没有带。”
张婶话音刚落,便感到手臂微凉,抬眼望去,冷不防对上他凝着薄霜的眸光,背脊都凉了一片,正要解释,却见他已拔腿往西厢走去。
裴疏晏脸上几乎看不出情绪,心头却蕴着一股无名的火,三两步便走到门边,也懒得再克制,伸臂一推就入了内。
一进门便有些压抑,房门和四周的窗都紧闭着,屋内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缺,不仅如此,比起之前那会儿还多出不少女孩子的物什来。
妆奁上放着一把梳子,书案前又摊着一本诗集,就连那换成薄柿绫面的床褥,上头还丢着一块小小的雪白布料,他踅至床前,伸手勾起那团软布,一根极细的湖水蓝带子便这么缠在他的指尖。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后,他脸色更加寒到了极点,可心头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胸腔的气息仿佛被挤压出去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可却胸前越来越压抑,那根弦被扯得极长,仿佛随时都会崩掉。
来贤慢他一步迈入了房里,目光睃了一圈,这才愕然道,“郎主,江娘子这是跑了?”
听到他脚步声渐近,他这才醒过神来,把那团柔软的布料揉进掌心里,慢悠悠地挪开了步子。
他没有回答,可答案显而易见,来贤瞳孔一震,又试探问道,“小的这就让人去找?”
裴疏晏垂着眸子沉思,不置可否。
来贤自幼侍奉他惯了的,见他脸色便已经省的他的意思,便退了出去,唤上人去街上扫听。
直到两日后才打听到,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带着一丫鬟早在几日前便渡了船,少女身形娇小,长相颇为秀美,鼻尖还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来贤听到那人描述,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江娘子,赶紧过来给他禀明了这事。
他刚好在提笔撰稿,听到消息时,手心一顿,豆大的墨汁啪嗒一声坠下,那几乎要写满的纸便晕开了突兀的一点。
“郎主,听说江娘子是渡船前往平洲城,要不小的派些人过去平……”
“谁叫你自作主张的?”他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抬眸便朝他抛来一个凌厉的眼刀。
来贤被他瞪得浑身一个机灵,心里也犹豫了起来,搓着手道,“那咱们这是不找了?”
他啪的一声搁下笔,起身踱至窗前,对着窗外的竹林道,“她要走便走,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干系?我何曾强迫过她?”
来贤这才回过味来,他家郎主向来高风亮节,江娘子这番不告而别,便是变相地扇了他的脸,以他的自尊又如何能受得住?
是以他吞了吞口水,再也不敢提起她。
“把她屋里的东西全都扔了。”裴疏晏冷声吩咐,振袖离去。
回到自己的府邸,他便再也没来过这处老宅。
他依旧天不亮就起床,上朝前还要看会书,终日笔耕不辍,回到府里,除了吃饭洗漱就寝,也几乎寻不出第四项活动了。
虽然外表看上去与之前没有两样,可来贤却能觉察到压抑的氛围,他也不敢插科打浑,以免不知怎的又搭错了他哪根弦。
他暗自祈祷江娘子快些回来,他隐隐觉得这事只有她才能解了。
再说鸢眉这厢,自那夜她进了那农舍之后,面对种种古怪,她总觉得跼蹐不安,当晚也不敢沉睡,不过是和衣躺在床上,却仍是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刚过子时,隔壁的一声细微轻响,令她警觉地弹坐起身来。
她竖起耳朵,那个声音又在她脑海里滚了一遍,却仍是没有头绪。
方才用饭的时候,那婶儿便说了他和大叔并没有儿女,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又怎么会有其他人的声音?
就在她沉思的当口,隔壁又断断续续响起了几声,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一下子便勾起了她那些不好的回忆。
那是女子呻·吟的声音。
又想起方才那婶儿和她自称郎君的男人相处之中透着一丝诡异。
想到这,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又想到她和秋葵被安排到了两间房,中间还隔了大半个院子,明明她住的房间左右两侧各有空房,那婶儿为何要如此安排?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怕她们逃跑罢了。
一想到此间,她当机立断便收拾好东西,准备趁着夜深人静,找到秋葵一起开溜,没想到门一打开,外头竟站着那个与村妇称为夫妻的男人。
她吓得心跳骤停,抿紧唇倒退一步。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小娘子深更半夜想往哪儿去?”
鸢眉打量着他的块头,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这座农舍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只要她闹出点动静来,无疑能替自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
于是她僵笑了下,眸光却在屋内睃了一圈,瞄到炕桌上的宝瓶,边挪过去边道,“大叔误会了,不过是……人有三急。”
那男人显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在她故作镇定的当口,他已阔步跟了进来,那座山似的身体便这么堵在了她跟前。
男人一开口就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放你娘的屁,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呢!”
她被吼得一愣一愣的,身子悄然往炕桌上歪过去,就在刚摸到宝瓶时,男人长臂一伸,却把宝瓶摁住了,“又想做甚?”
鸢眉见状立即改抄起烛台,二话不说就往窗屉扔了过去,轰的一声,窗户纸被火燎过,火苗子窜了起来,顷刻间便吞噬掉了大半个窗格子。
趁男人去端水扑火的当口,她撒腿就跑出了房间,怎知刚出门口,便见到一张笑得阴森的脸,下一刻,沾了迷药的帕子朝她捂了过来。
起初她还想挣扎,可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再度醒来,太阳穴像被锥子不断扎着,突突地疼,可那浓烈的香气和映入眼帘的艳俗颜色,一下子便将她拉回那个令人无比绝望的境地。
她目光在屋内睃了一圈,不敢相信,自己竟又沦落风尘之地。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并细细将之前的事回忆了一遍。
想来她是让那村妇给卖了,可如今她身上没有户籍,卖价想必不会太高,只要她能与管事的妈妈谈妥,帮自己赎身也并非不可能。
她摸了摸里衣,发现银票还在,心下稍安,再一细探,才发觉脖子上空落落的,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鸳鸯玉璧不见了。
那是爹送给她的周岁礼,后来她便一直用红绳挂在脖子上,虽然那块玉璧已经碎成一半,可毕竟是他留下的东西,如今他不在了,便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没想到连这唯一的念想,也被人偷了去。
她一下子恨得牙痒痒。
刚起身准备找人问个究竟,门便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扭着腰踅进来,施着厚粉的脸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捂着唇笑了,“小娘子醒了?”
“这是哪里?”
“这是平洲城最有名的妓馆。”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因而她面色不改,只是继续问道,“我想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有,我身边还有个贴身的丫鬟,不知道她又在何处?”
那鸨儿见她这般淡定,倒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于是兀自在圆凳上落座,牵袖倒了杯水抿了一口道,“没想到你竟是个识趣的,也不怕告诉你,你和你那丫鬟,可是我花重金买下的。”
她冷静分析道,“卖了我们主仆俩的,是不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大婶,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那是胡四娘,那男人好像是姓刘来着……哦对,刘铁柱。”
听这鸨儿的语气,跟胡四娘关系十分熟稔,想来这并不是胡四娘第一次这么干了。
没想到,她那日误打误撞,竟把自己送入人牙子的手中。
“那我身上有块贴身的玉璧,是在你手中嚒?”
鸨儿差点呛到了水,抽出手绢掖了掖嘴角的水渍才道,“开什么玩笑,老娘我连你的衣服都没动过,怎会拿你什么玉佩?”
看她那模样,倒不像有假,那么玉璧便只能是被胡四娘顺手牵羊了。
既然已经有了数,那她该是为自己脱身了。
“不瞒你说,我们主仆俩是到平州城投亲的,亲戚是茶商,要别的没有,要银票却是拿得出手的,不知你买下我们花了多少银子,我们赔给你就是了,只要你放我们走,等我们找到亲戚,还必有重谢。”
鸨儿一听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
“好,只要你能拿出八百两来,我就放你们主仆俩离开。”那鸨儿不过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故意往高了说,没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了。
鸢眉转过身,掏出里衣的一千两银票双手递了上去,“你看看……这是不是该放我们走了?”
那鸨儿接过银票,眸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登时又有了新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