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袁大嫂把菜送进去,在雅间门口待了会儿,这才回了后厨。
老廖一看到袁大嫂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连声问:“小舒怎么样?你看她嗓音哑了么?眼睛红了没?”
原来李舒妄从县衙回来后去过一次李庄白肉。只是王志远这事儿闹得太大了,莫说泾县,便是扬州府也传遍了,她这个“仵作”也火了,来瞧她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但这些人里头没一个是来正经吃饭的!
那天她换上围裙走进“厨房间”还没等得及表演呢,就被人当成笼子里的猴子围观了。街上那群傻子客人一边跑铺子里看西洋景儿,一边又嚷嚷着谁敢吃仵作切出来的肉——忌不忌讳是一回事——万一她切肉切人用一把刀那才是真完蛋!
李舒妄就在铺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铺子被堵的水泄不通、生意一单没做,零碎话听得反而恶心了。这以后,她就不愿意去铺子了。
袁记和李庄离得近,李庄那儿发生了什么,袁大嫂夫妻一清二楚。袁大嫂心疼李舒妄做了好事儿还被牵连,这才和自家男人商量着让李舒妄过来吃顿好饭。没想到李舒妄自己来了。
“你想知道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去?”袁大嫂白了老廖一眼,随后若有所思道,“我在门前站了会儿,我看那丫头神情啊,讲话都挺正常的!你说这些人也是,我们小舒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儿了,她不是帮着县太爷找着凶手了么?这是多少香油钱都换不回来的功德?他们瞎叫唤什么呢?”
楚大嫂她男人老廖原来和李舒妄是同行,她是真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避讳的!
老廖也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但这事儿不好嘴上说,想了想,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灶台前头,取了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到菜板上,剁起馅来。
楚大嫂一愣:“你干嘛呢?”这不说着李舒妄的事儿么?
“我做的肉丸子小舒爱吃。她敞亮,吃美了就不计较了。”
楚大嫂一听,有理啊!“打个鸡蛋进去更滑!你弄小点,那样炸出来焦脆!”
……
“大人别怪袁大嫂。”李舒妄今天净给楚昭倒茶水了,没等吃饭呢,那一壶茶水空了一半,“她只是担心我。”
袁大嫂也不想想,她那雅间门口的布帘子又没有挂到底,她一站门口,帘子底下露出一双脚来,谁不知道是她?何况楚昭自小习武,感知比起普通人要敏锐得多。
但比起县太爷来,李舒妄更不愿意让一直照顾她的袁大嫂担心、伤心,故而拉着楚昭杂七杂八聊了好一阵,等袁大嫂走了才向楚昭解释。
楚昭倒也不是计较此等小事的人,只是颇有些好奇:“我瞧着你们关系似乎不错。”
“老廖跟我爹是旧识,又跟我算半个同行,故而关系不错。诶大人你一点辣都吃不了么?这个凤爪放骨汤可没有辣锅好吃。”李舒妄端着那盘子皱皱巴巴的鸡爪子,很犹豫的样子——起码在楚昭看来比她路过李庄白肉的时候犹豫。
“我没说我不能吃辣。”那是你说的,“你就放在辣锅里吧。但是你说你跟老廖是半个同行?”
“对半个。吃火锅,我是说……算了就是火锅,肉片一定要又烫又嫩,烫得肉在嘴里跟舌头打架,这才好吃。老廖之前是刽子手。”李舒妄边往锅里下菜边说,“当时有个斩立决,他砍了犯人的头,结果被死者家属盯上了,给打断了腿。后面遇到了袁大嫂、开了这家店,日子才算是过过来了。”老廖那条腿当时其实若是狠狠心还有得救,李舒妄和赵捕头也都愿意借给他钱。但是老廖不愿意治,真治好了再把狗大户招来就不是断条腿能解决的事情了。
“何况砍头本来就是有伤天和的事,这回断了腿便当做是报应吧。今后我便退下来,再也不做这砍头匠了。”
李舒妄神奇的发现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她居然还能一字不错得记着老廖说过什么,甚至老廖当时说话的神情、动作都历历在目。有的事情太久不曾提起便会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不是,只是因为不喜欢记、不想记,大脑便骗自己忘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楚昭看了眼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道:“铜锅在京里也不少,可这样双色双味的我还是头一回见,而且我看这店里各色食材并不逊于各大酒楼。”
“你尝尝就知道了,味道也不差的。牛肉好了。”李舒妄提醒楚昭吃肉,一口鲜嫩的挂着满满红油的牛肉下肚,她整个人都舒坦了,禁不住感叹,“赞美睿王。”
“什么?”楚昭到嘴边的肉又放下了。
“他不是打了北疆么?商路通了之后,牛肉比之前好买多了。”李舒妄漫不经心的说着,顺手又往锅子里下了些牛肉片下去。
大宁这个朝代虽然没在李舒妄所熟知的历史中出现,但许多方面却又与她所知道历史十分相似。譬如极为看重农耕,譬如随意杀牛是犯法的。
而睿王把北疆打服后,两国和谈、重开榷场,牧民的牛羊得以换成铜钱、粮食与布匹等;中原百姓买起牛羊肉来较以往也方便许多——当然贵还是贵——但总算是有地儿买了。
楚昭想说防御攻打北疆有这样那样的必要性和理由,但他见李舒妄吃得很开心的模样,便也觉得能让北疆牧民的牛羊肉走到大宁百姓的餐桌上确实是件很好、很重要的事情。
李舒妄虽然走的是纯理的路子,但该上的政治、历史课她也没少上,真要她形而上,说出一番中原大陆与少数民族斗争的原因、影响,她也确实能说出一堆来。可惜对她,对大多数百姓来说,别打仗、桌上多碗肉是比大道理、原因、影响,更重要的事情。
楚昭两个锅底都尝了尝,辣锅痛快,骨汤醇香。只他尝着不知道为什么这辣锅里居然没有茱萸的苦味。
“因为这是辣椒,不是茱萸啊。这个是舶来品,袁大嫂从官牙弄回来的。这底料的味道也是她试出来的。老廖能娶她真的好运气。你要尝尝排骨么?排骨好吃的。”
“好。”楚昭面色如常,额头上却微微见了汗,止不住夹了些骨汤锅中的菜蔬来解辣。
……
楚昭给的银子李舒妄后来称了下,正好四十两。
这钱不是小数,李舒妄纵使请了人家吃了顿饭却还是觉得受之有愧,直到她去了县衙的停尸房,瞅见了满地的碎骨和头颅,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请楚昭吃饭的。甚至小声嘀咕了句:“大人不厚道啊,这么大的活儿可不止这个价。”
“李姑娘你说什么?”这回接待李舒妄的是她之前见过的红脸衙役。
“无事。这些人,若是找不到身份或者是没了亲属,将会如何?”
衙役挠了挠头,没说话。
李舒妄吐出一口气来,时人重个入土为安,这些人活着已经够苦了,总不能死了还叫他们没有安宁之日。只是若是一人一棺,便是纸皮棺材,对李舒妄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想了想,道:“我这几天加紧把这些人都收拾清理出来。劳烦你帮我看看有哪些尸首是无人认领的,我预备在县城公墓里买个位置,到时候把他们都葬在那儿吧。”
衙役冲李舒妄鞠躬:“姑娘高义。”
李舒妄摇了摇头,又问起春草和管老三的尸身如今如何了。
“天渐渐热了,这尸体不好再放下去了,大人说了跟这批枯骨一起葬了。”见李舒妄一脸若有所思状,衙役忙补了一句,“姑娘放心,这两名死者有名有姓,县衙会好好替他们收尸的。”
李舒妄点点头,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掏出些铜板来:“劳烦你到时候多少给他们添些纸钱吧。”
衙役自是应了不提。
李舒妄在这停尸间待了一上午,中午还是楚思硬把她拉出来,这才囫囵填了几口肚子。楚思本来还想跟李舒妄聊聊,却没想到,饭碗一放,李舒妄便又往停尸房去了。这是正经事,楚思不好拦着。李舒妄在停尸房里又待了一个下午,直到暮色沉沉,房间里光线昏暗,她才出来。只是这一只脚才迈出去,就被等在验尸房门口的楚思吓了一跳。
李舒妄拍着胸脯问:“你怎么在这呢?”
“快开饭了,我担心你到时候又管不上吃饭,提前蹲你了呗。”
话说到这里,李舒妄的肚子适时叫了起来,她尴尬一笑,不说便罢了,一说还真饿了。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咱们赶紧去吃饭!今天大婶儿做了不少好菜呢!”
李舒妄想起县衙厨娘的手艺,咽了咽口水,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于是便厚着脸皮跟楚思走了。
“你啊,跟大人一样,一忙起来就一门心思扑在事情上,其他什么都不管。”楚思摇了摇头,李舒妄好歹她还管得了,楚昭就真没人敢管咯。
“是因为王志远的案子?”李舒妄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忙怎么还有空跟自己吃火锅去。
“算是吧,反正王志远这事儿闹得大,各方牵扯都不小。不单单是地方,还有京里的势力……反正挺麻烦的。”
李舒妄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此后两天,李舒妄一直在县衙收拾尸骨,最后整理出了整整二十七具完整的尸身,另有部分骨骼因缺少必要组件导致实在无法拼合。
“也就是说,起码有三十二人,不,三十四人因那对爷孙而死。”
楚昭面色平静,却掷地有声道:“此二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慰枉死者!”
王志远、王子轩,路县丞,还有那些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生出的罪恶的手,无论是谁,都会被他一一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