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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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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分手了吗?

是的,就这样分手了。

同唐晓翼提出分手的第二天,鹿岛弥即开始收拾行李。倒不是为了早点同唐晓翼再也不见面,全是因为她预备考取的大学在那段时间有线下面试。她执行力极强,不再回复他的任何消息、不再接通他的任何电话,后来索性换了一张手机卡,彻底断绝了和他的所有联系。

只是在飞机上,在跨越大洋的漫长旅途中,她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们曾共享的那些时光。她还记得和他一起听的第一首歌,是披头士的《Now And Then》,里面歌词这样写着:I know it's true.他们的记忆不假,他们的爱成真,他们的结局亦已注定。无人获利也无人受损,归根结底,他们只是作为一对普通人,谈了最普通的恋爱,最终分了最普通的手。这种事每天都要在这颗星球上发生成百上千次,不是吗?

不是吗?

鹿岛弥不知道。

她只觉得眼眶酸涩难忍,几乎错觉她要就此流泪,可最后,什么也没有从她眼角淌下。可能在她收拾行囊时,将那些有关唐晓翼的东西皆一一排除在外时,眼泪便已默默地在她心里淌尽了,于是她再也没有泪水可供外流。她只留下了那枚天蓝色的礼物盒。

唐晓翼确实深谙她的喜好,连礼物盒都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方选择的金鱼图案。天蓝底色与赤红鱼儿,交织绘制出一幅颇具和风气息的画面。收到礼物后,她没有拆开看过,隐秘地保留着这份惊喜,期待着未来某天能如寻到宝藏的海盗般,满怀兴奋地开启它。

事到如今,她已全无这份拆礼物的心境,只觉世间诸事,皆纷乱如丝麻,千头万绪却找不出个可供厘清的开端。她只是把它塞进她的行李箱,拉链一拉,即暂时忘却一切。鹿岛弥想到自己也许是真的正在变成一个大人,成人的第一步便是学会轻拿轻放,对所有都如此。她的人生方才开了个头,往后种种际遇皆未注定,她要做的只有迎接它的到来。

而唐晓翼,则被她视作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弃置在了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有朝一日,当她整理杂物时,便会把他从遍布灰尘的置物柜里取出来,放在灯下细细端详,恍惚地想起来——原来我的初恋,正发生在那样一个比黄金还要璀璨珍贵的时间段里,初恋对象则如一株永不凋谢的向日葵,被金箔包裹着,埋入了地底。

发生在他们间的全部故事,如遗留在海滩上的脚印,一步一个坑,内里偶尔积攒水渍,或许可供小蟹小龟休息,但终究无法长久弥留,历经几遍涨潮退潮,即被填平抹除至好似什么都没有出现过的状态。但是鹿岛弥还是记得呀,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少年安静的侧脸,白色耳机线绕过耳廓,令她注意到他耳垂下方的脖颈上长着一颗咖啡色的痣;他的“秘密基地”里收藏了他的各种宝贝,从记载回忆的相簿,到记录心情的日记,以及他们的许多张合影……

还有刚打完耳洞的那个下午,鹿岛弥坐在“秘密基地”的人体工学椅上,唐晓翼则坐在桌子上,俯身小心地为她敷着酒精。

她怎么会忘记保留这段记忆呢,这明明是对她来说相当宝贵的记忆。她又习惯性地去拨动塞在耳洞里的消毒棒,连带扯动薄软的耳垂。一种极微妙的、奇异的感受。像你明知这是属于你身体的一部分,却在触动它的那一刹那,对它感到陌生,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它已被镌刻上了一道难以消弭的伤口。鹿岛弥之于耳洞,即是如此。

那是某个周天,不需要上课,唐晓翼和鹿岛弥在海龟岛上四处闲逛,极为自然地又来到了那家小酒馆。上次来还是为了躲雨,这次来却已成了约会。

中午时,酒馆刚开门,老板窝在柜台后哈欠连天,显然刚起床不久。她还记得他俩:“还是要一杯热可可、一杯热牛奶?”口气熟稔得像他们已相识了很多年。

鹿岛弥说:“这次我想要柠檬水。”唐晓翼则说要一杯冰美式。老板一面说着“我做饮料的手艺远不如调酒的手艺”,一面挪步去配料。他们坐在鱼缸旁边,鹿岛弥还是把手掌贴在了缸壁上,专注地看着热带鱼在她指间来回梭巡。

丝缕般的半透明鱼鳍,在水流中被舒展开来,像迤逦出一撇轻盈的笔画,像在她指腹上轻柔地拂过。她喜欢看鱼儿的游动,仿佛可以藉由幻想出她被鱼群裹挟、流入深海的景象。鹿岛弥不自觉看得入迷,视线却又被身畔的唐晓翼吸引过去。

他正接过老板递来的饮料,点头道谢时,耳廓上三枚银耳饰如星辰般闪烁。她转头看他,问起她从没问过的问题:“你是真的打了六个耳洞吗?左边三个、右边三个。”

唐晓翼侧过脸,好让鹿岛弥看清他的双耳:“是真的,需不需要我把耳夹取下来,让你摸摸耳洞?”

她摇头,却又好奇地凑近些,指尖抚上耳夹周边的皮肤:“听说打在耳骨上是最痛的。”

“确实很痛,但最痛的其实不是打耳洞的瞬间……”说着,唐晓翼把柠檬水推到鹿岛弥那边,示意她喝上一口,“而是打完耳洞以后,漫长的护理过程。你需要忍受不断的溃烂发炎、化脓流血,需要每日地涂抹酒精消毒,长期佩戴消毒棒或者银耳饰,防止耳洞闭合。相比起后续的繁琐流程,耳洞贯丨穿的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他望着她,忽而失笑:“我能收回之前的话吗?之前对你说:‘如果想要打耳洞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靠谱的老板,还能打折’,这些话我宁可当作从没说出来过——毕竟我不愿意让你也经历一遍我曾受过的痛。”

鹿岛弥的好奇心反而受到唐晓翼这番话的影响,愈发地膨胀起来。她握住他的手,看进他的眼睛,说起颇具豪情的话:“我还真想试试看了!带我去见你觉得靠谱的老板吧,我也想打耳洞。”随即补充,“但我只要两个,一边一个就够了。”

唐晓翼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先把饮料喝完,才拉起鹿岛弥往外走。他们顺着海边的木板长廊,穿过日光与阴影的交界地带,赶走四处觅食的海鸥,途径钓鱼人云集的平台,最终落脚在商业区深处的一方店面。

店面不起眼,外在无一标识牌,唯有撩开门帘、走入店内,方知室内别有洞天。老板穿着一件背心裙,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上看杂志。一整条面目狰狞的龙自她颈间爬下,龙头蜿蜒至腕部,须发清晰、色彩艳丽,一眼即能看出纹身师的好功底。见唐晓翼带着鹿岛弥进来,老板打了一声招呼,目光落在后者身上:“女朋友?”

唐晓翼点头称是,将鹿岛弥安置在矮凳上:“她想打耳洞,麻烦姐帮个忙。”

老板便起身来,翻出工具箱,在鹿岛弥身畔的贵妃榻上坐下。离得近了,她甚至可以嗅闻到老板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不甜不腻,是苦的、涩的,接近檀木调。

老板手法的确纯熟,从消毒到打孔,皆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许是为了分散鹿岛弥的注意力、使她不那么紧张,老板和唐晓翼一直在同她聊天,但唇齿间的蠕动并无法将从耳垂上传来的剧痛削弱半分——鹿岛弥忍不住发出“咝咝”声,手下意识抓紧了矮凳。

“好了。”老板口气轻快地说道,放下穿孔器,递过来一袋东西,“这是酒精、碘酒和棉签,还有几副消毒棒。唐晓翼,你知道该怎么照顾耳洞,我就不多话了。”

在店铺里,鹿岛弥先将血迹擦拭干净,又在唐晓翼的帮助下,第一次戴上了消毒棒。

既疼又辣,酒精沾在伤口上,近似撒盐。但她硬是没有吭声。他们手拉着手走出了店铺,鹿岛弥将鬓角碎发别至耳后,察觉到唐晓翼正在看她的耳洞。“漂亮吧?”她朝他笑了笑,“现在我们一样了。”

他“嗯”了一声,忽然靠近来,在鹿岛弥反应过来以前,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了她新生的耳洞上。“酒精,有点辣辣的。”唐晓翼说,“还有点苦。”他端详着她,像头一次认识她似的,“但是很漂亮呀,鹿岛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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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漂亮呀,鹿岛弥。”

在鹿岛弥再一次竖起手机屏幕、整理自己的刘海时,身边的唐晓翼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她稍稍一愣,再次被风拨乱了额发,但被拨乱的似乎不仅仅只有额发。

“谢谢你。”鹿岛弥彬彬有礼地回道,朝唐晓翼挥了挥手,“我到宿舍啦,明天见。”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回头,果然见他还停在宿舍大门前,双目深深地凝望着她。鹿岛弥又折返回来,像上次一样,站在他面前:“你要不要上去坐坐?我宿舍就我一个人住。”

她已做好了被他再次拒绝的心理准备——却冥冥中自有一股十分笃定的自信:这次他不会拒绝。唐晓翼真的说:“好。”然后迈开步子,跨过了宿舍大门前的那条线。

他们一同乘坐电梯上去。鹿岛弥脱掉了手套,感到一丝闷热,不知是因为电梯轿厢相对封闭的构造,还是因为身边的人。“叮”地一声,楼层到了,电梯门徐徐张开,她先一步跨出去,走到宿舍门前刷卡。小心翼翼地、做贼心虚地,生怕同楼层的某间宿舍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撞破她和唐晓翼在一起的事实。

可是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鹿岛弥暗自松了口气。这栋宿舍楼本就是男女混住的,学校也不反对学生自由恋爱。想到这里,她却又不禁露出微笑:明明她和唐晓翼,还没有在谈恋爱。

如多年前在海龟岛时一样,鹿岛弥把唐晓翼领进了她的宿舍。学校分配给研究生的宿舍,面积更大、采光更好,允许自由改造,鹿岛弥便把它收拾成了一个足够舒适的小家,甚至略带骄傲地邀请唐晓翼参观她的乐园。他一面看,她一面说,三言两语不够说清楚她倾注在这间小屋里的心血,直到她几乎说到口干舌燥,这场小小的旅游方才暂且告一段落。

鹿岛弥倒水,用崭新的塑料杯子。秋冬来临,她习惯喝热水,保温杯里亦总盛着一壶滚烫的开水,倒出来后须得晾凉,方可入口饮用。她把杯子递给唐晓翼,他双手接过,指尖顺理成章地触碰到她的肌肤。

唐晓翼不喝水,两眼盯住她:“你还戴着这副东洋菊耳饰。你很喜欢吗?”

“因为它很漂亮,和我今天的衣服也很配。”鹿岛弥说着,手指拨动一下耳坠,却见唐晓翼从口袋里取出来一枚盒子,递到了她面前。

“可以试试换副新的。”他说,“也许会有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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