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9
那是一个由深蓝绒布包裹而成的盒子。四四方方、中规中矩,没有别的五金装饰,只在开启处嵌入了一枚镀金搭扣。盒子正面朝上,中央拓印了一个图案,有且仅有的一处孤单岛屿。
岛屿通体呈现出砂砾般的金黄色,边缘像被海浪长期地侵蚀过,描摹出不规则的轮廓。在海岛的心脏地带上,已然矗立起了一面小巧的栗色三角旗帜。
旗帜既像伤疤,又像创可贴,粘黏在岛屿中央,仿佛一旦把它撕开,内里即会汩汩流淌出温热的鲜血。鹿岛弥将它接过,没有丝毫踌躇地,当着唐晓翼的面打开了礼物盒。
躺在礼物盒里的,又是一副耳饰,以及一张薄纸。
不须展开那张纸,鹿岛弥也能猜想到上面写着什么——必然是以她熟悉的、专属于唐晓翼的字迹,写下的寥寥数字:「赠鹿岛弥」
就连耳饰的款式,也在她意料之中:异形设计,一边刻画孤屿外廓,一边模仿金鱼线条,鱼唇凸出之处,恰能嵌入岛屿缺佚之地,严丝合缝、浑然天成,本就从同一个模组中脱落而出。鹿岛弥两指捻住耳饰的金属部分,将它取出,摊放在了掌心上,递到了唐晓翼眼前。
他垂眸:“比我想象的要好看、精致得多。”
“不,我的意思是,”鹿岛弥说,“我希望你帮我戴上。”
她牵着他,坐到了床边。鹿岛弥偏过脑袋,从耳垂上摘下那副东洋菊耳饰,转而将空荡的耳洞展现给了唐晓翼。时隔多年,唐晓翼再一次替鹿岛弥戴上耳饰。
这本是一系列再寻常、简单不过的动作:将耳针插丨入耳洞,再用硅胶软塞堵住耳针末端。唐晓翼却把这几个动作分解成多个步骤,每一步都进展得极为缓慢、极为谨慎,几乎是刻意地延长着他们肌肤相贴的秒数。直到粗粝指腹抚过耳畔、激起的一阵痒感,令鹿岛弥不自觉笑出了声,连带着将脖子一缩,唐晓翼方帮她戴好了耳饰。
在室内暖黄的灯光下,鹿岛弥转过头来,带着几分忐忑地托了托耳坠:“……看起来怎么样?”
唐晓翼口吻中肯地评价道:“很漂亮。”
这干瘪得过了头的评语,显然无法令女士满意。见鹿岛弥不满地挑高了眉,唐晓翼补充道:“颜色很衬你的肤色,造型也配你的穿搭,耳饰本身的价值与意义,也全是为你而来、因你而生的。”
高高挂起的眉毛总算落回了原地,鹿岛弥弯了弯双眸:“谢谢你的礼物。”
她指了指桌子:“喏,生日那天你送给我的花束,我把它们整理收拢后插在了玻璃罐里,用清水蓄养,果真鲜活了许多天。也许和天气也有关系吧?现在气温低,室内湿度合宜,连鲜切花也得以延年益寿。”
桌子乃是学校配给的,是最普通的那种写字桌,桌面上堆满了鹿岛弥的个人用品——专业书、笔记本、笔筒、手提电脑、平板,以及一个透明玻璃罐。玻璃罐承托起一束鲜花,向日葵仍欣欣向荣地开放着。连包扎花束的包装纸,鹿岛弥也没浪费,将束花用的绸缎窄条绕了三圈玻璃罐,结出一只端正的蝴蝶。
唐晓翼看着,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看到你有好好对待我送的礼物,我很开心。”他看向鹿岛弥,“希望我送的东西,能使你感到快乐。”顿了顿,忽而端详起她的脸庞,像要从她的眼角眉梢中找寻到他需要的某种信号。他如此观察了几十秒钟,探究般地询问道:“我可以确定,你是快乐的,对吗?”
“这很重要吗?如果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话,那我当然也乐意回答你。”鹿岛弥说,“是的,我为你送的礼物而感到快乐。”
紧接着,她说:“从多年前开始,便始终如此。”
这个答案,于唐晓翼而言,已比他想象中的“最佳答案”还要好上太多。他想到,也许他该继续说点儿什么的,乘胜追击、再接再厉,但他半是遗憾、半是懊恼地发现,他确实再无话好同鹿岛弥说起。他们日前的关系令他如鲠在喉,不论是以醋下服,还是以饭下咽,都无力解决如今的窘境。还能说些什么呢?多说多错,他怕他难以把控应有的限度。
他可能是想问她:那现在,你还愿意同多年前一样,和我在一起吗?届时鹿岛弥可能会歪着脑袋,用那双肖似幼鹿的眼睛看着他,表露出“我不知道”的、隐性的拒绝态度;可她不也有可能像方才感谢他的礼物那般、微笑着说出“愿意呀”、这三个他渴望听到的字眼吗?
他也可能是想问她:那你还想要和我再谈一次恋爱吗?鹿岛弥也许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着“我只把你当成学弟、当成朋友”;也许会异常痛快地说“当然想”,主动把手塞进他的手里。
然后他们可以去宿舍楼下的花园里遛弯,一圈一圈地走着、聊着,直到鹿岛弥说累了,直到鹿岛弥说明天还要早起,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但是,只要他还没有把这些积压已久的问题真正问出口,他们便只能待在鹿岛弥的宿舍里,维系着这不尴不尬的、既热又冷的氛围。
唐晓翼只是不太确定,现在是不是提出问题的好时候。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我们在一起吧”“我想和你谈恋爱”“我想做你的男朋友”——核心思想却只有一个:我喜欢你,并且我想要你也喜欢我。他已把这个问题在心中、在脑中排演了成千上万次,亦已无数次假想过鹿岛弥将会怎样回应。他把他多年前做过的事,再一次重现了一遍,以一比一复刻的形式。
在过去,唐晓翼问出了口,并得到了她的回应,且与他的期待完美契合;事到如今,他再度感到举棋不定:如果他故技重施、再向她示爱,她又是否会给出与以前一致的回答呢?
这些裹挟着恐惧与胆怯的猜想,在鹿岛弥握住唐晓翼的双手的这一刹那,皆作鸟兽散。
她突兀地说道:“其实你满足了我的愿望,一个我许了很多年的愿望。你大概想得到吧?就是那个,希望被鱼儿亲吻指尖的愿望。”
在海龟岛的暴风雨之后,在看到“蓝眼泪”的午夜之后,在由他向她发出的告白之后。
坐在床上的鹿岛弥,向坐在地铺上的唐晓翼,讲述的那个愿望。
当那些被她深埋在心底的话语,经由她的唇齿,淌入他的耳中时,唐晓翼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鹿岛弥如此表达的用意。她可能是停留在大洋中央的一座孤屿,在板块运动的影响下迁徙至此,周边既无洋流经过,又无鱼群溯游,从此便与世隔绝,数万年来不曾再听闻过一声心跳。无论这声心跳究竟发源于地球,亦或者来自星空。
她渴望被惊动,或是因飞鸟无意间遗漏的片羽,或是因游鱼偶然间引曳的涟漪。她孤单太久,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同他人或他物作伴,直到那条误打误撞、巡游至她周边的鱼儿,轻柔地吻过了她的岬岸。那么,她便许愿,许愿这条鱼儿往后每年,都将迷途至此处。
他的确到来,尽管并不如期,尽管并不因为迷路。他是完全自发自愿地,主动寻找到了导往她的航线。
鹿岛弥一如她当年曾设想过的那般,将脸埋入了唐晓翼的手掌,令他温暖的掌心肌肤,紧贴上她微凉的颊侧。明明正在做如此出格的事,为什么她不仅没有脸红,甚至还感到浑身冰凉?鹿岛弥不明白,可她也没打算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太久,她真正要说的是:“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着你。我们的确算不上多么般配的伴侣,我们也的确曾经分开,这些都是事实。但事实还包括着另外一些内容:比如我从没移情别恋,从没把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除你以外的任何人身上,从没想过要把有关你的一切,完全地抛却。”
她抬起脸来,双眸竟已泪水涟涟:“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喜欢你,一如过去。”
唐晓翼翻过手掌,抚上她的双眼,以指腹承托了她滴落下来的泪水。它们是烫的、湿的,细密地渗入他的指纹,仿佛天然便该停泊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哭呢,鹿岛弥?”他问道,“是这份对于我的喜欢,令你感到痛苦吗?”
“不,我只是在想,当初因为‘没有未来’,就决定要放弃一段感情的我,实在是太可悲了。”她说道,“好像我自然而然地认定了,万事万物皆无长久的可能,万事万物皆不在例外之中。但那时的我好似也没能想见,一段感情的确无法与天同寿,但至少不该绝于彼时。”
“我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庸医,试图帮病人把断肢接合。”鹿岛弥流着眼泪,却露出笑容,“显然你也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好医生,但我还是要问你,能不能搭把手。”
唐晓翼望着她,不习惯俯视,一定要把她拉起来,面对面坐好,才能正常说话:“多谢你信任我,想必你也了解,我从来都无法拒绝你。何况我也同你一样,始终喜欢你。”
如同那副耳饰般,鱼吻同缺屿,严丝合缝地对接。鹿岛弥想着想着,唇畔的笑容便凝固在这一瞬间,她低下头,将额头抵上唐晓翼的肩膀。
她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她总以为,如果把这些感情比作硬币,抛进深井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杳无回音的准备。但当她面对的人成为唐晓翼,这些硬币便将落进许愿池里,每一枚都掷地有声,每一枚都梦想成真。那条曾在多年前来到她身边的鱼儿,而今再度游入了她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