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月后。
锣鼓喧天,看热闹的人从侯府一路跟到了少师府外。
虽然只是侯府庶子的婚事,却也办的要比寻常人家气派许多。
光是聘礼,就有唐家金银铺和梁家珠子铺的许多物件,整整齐齐的聚成一条长河。
“奏乐,催妆!”
马上清俊身影纵身而下,在暖春的耀晖照射中,映出一张温温和和、眉眼皆濡了爽朗笑意的如玉面容。
他声音雄浑,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催促着迎亲队伍奏起音乐,好快些见到他的新妇。
与此同时,水云春正纷繁杂乱,黄鹂声调,四处交响。
“新郎官来了,咱们手脚得快些了!”
“还有一只白玉耳坠放哪了?方才还在这的!”
“快快快,这华服难穿,已是费了半天功夫了。”
谢清棠坐在梳妆镜前,耳边是各样嘹亮的嗓音,她只微微含着头,轻轻笑着,任由摆布。
镜中人粉腮含羞,青黛娥眉,看得替她梳妆的妆娘也愣了愣神。
一只手突然被握住。
谢清棠抬起头,赫然见到了自己小娘。
张书怜眼眶通红,兴许是一夜没睡,气色更差了些。
“小娘……”
张书怜拍了拍她的手,眼神慈爱:“一定要在侯府好好的,莫要强出头,引你婆母不高兴,如果和夫君起了嫌隙,切莫钻死胡同。为娘没用,护不住你,去了那大宅院,只能靠自己步步钻营……”
这掏心窝子的话还尚未说上几句,张书怜的咳嗽声便一次比一次剧烈。
谢清棠赶忙惊起身,安抚小娘嶙峋的脊背,画好的妆又要被泪水弄湿。
“女儿一定小心为上,不让小娘在府中担心。”
张书怜扯出一抹欣慰的笑,这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看得谢清棠心惊胆战,赶忙让人将她扶回了床榻上。
待她事毕,已是婚服加身,珠冠璀璨。
秋晖递给她掩面扇,又紧紧牵住她的手。
跨过水云春的门槛,今后,她便是苏家妇了。
“天长地久两多情,伦理绵延百世赓。此番出嫁,要谨我谢家门风,不得忤逆长辈,可记否?”
谢霆絮神色威严,端坐在大堂之上,与素日毫无相差。
谢清棠躬身行礼,声音淡淡:“女儿记住了。”
方安娴的声音像是从天上而来:“莫要让侯府的人寻到错处,去吧。”
谢清棠面扇下的眼睫一颤。
嫡母的话看上去温善,却是在提醒她,就算是嫁了人,国公府依旧拿捏着自己小娘。若是自己犯了错,保不准小娘……
她咬了咬下唇,再次服礼。
徐徐转身,从东洒下来的日光,布满了全身。
透过面扇上洁白丝绸映射出的光,谢清棠觉得天气格外的好。
跨过一阶阶门槛,谢清棠来到了门口。
她望见了一双被孔武有力的踩在脚下的长靴,那双修长温润的手,似乎想要来扶自己的臂腕。
“新娘上轿!”
那双手一顿,有些无措,在半空中慌了一霎。
谢清棠抿住嘴角的笑,将手递给了迎亲嬷嬷,顺势进了喜轿中。
红晃晃的喜轿外,谢清棠只听得有人喊:“撒喜钱啦!”
又是好一顿吵闹,听得她露出了皓齿,眉眼灵动了许多。
“起檐子——”
身下摇摇晃晃,预兆着她此生命数,将全部托付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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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帘被揭开,谢清棠瞧见,那双好看的手终是迫不及待的凑到了自己面前。
她动作轻柔,搭了上去。
一瞬,就被热意包围。
之后便是繁琐的礼仪,坐虚账与牵巾诸类,从头到尾,身边人都将她护得极好,掌心也被他握得滚热。
终于,华灯快要落下之时,宾客散尽,新房“吱呀”的声音鲜明刺耳。
谢清棠温顺恭敬,坐得挺直,双臂扬起不愠不火的弧度,素手执着面扇,挡住了眼前场景。
男人离她近了些。
她闻到一缕清冽的酒香,不似银瓶和羊羔那类的酒水,反倒有些果香。
“娘子。”
谢清棠缓缓将面扇移开,微微抬眸,对上那炙热的视线。
苏年笙有些看出神。
面前人寐含春水如凝脂,颦笑间勾人心魄,光是看上一眼,便觉得此生足矣。
他只那媒人说谢家二小姐教养良好,谦顺检德,实是持家的好手。
可没人对他说过,这谢家二小姐,还有令花月羞怯的美貌。
谢清棠看完对方整张脸后,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松了口气。
果真如传闻所说,清雅温润,是谦谦公子的模样。
她低下头,浅笑着不说话。
再之后,便是鸳鸯交颈,良辰美景。
一夜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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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分,谢清棠便被轻轻摇晃起身。
还未等她从新妇的身份中适应,便是源源不断的加饰与嘱咐。
换衣,梳洗,盘头,再是侍候夫君更衣。
纵然脑袋有些混乱,谢清棠却也有条不紊的完成了。
“夫人做的很好。”
身边的老嬷嬷姓王,说着是嫡亲婆婆那派下来伺候自己礼数的,一双眼睛精明干练,嘴中每吐出一句话,便立刻有下人接上执行。
谢清棠观察王嬷嬷半晌,就知道她不是喜欢夸赞的人,现下这么来一句,自己至少是不会在嫡亲婆婆那落下太坏的印象。
昨夜与她亲密耳语的苏年笙,此刻也已经整容完备。
“夫人,可还紧张?”
他言辞关切,替她拢起耳边垂落的碎发。
谢清棠摇摇头,回握住苏年笙的手,二人掌心相印,一同出了门。
昨日被面扇遮挡,这侯府只见了冰山一角,如今这么一走,谢清棠才知道父亲口中的世家大族是什么意思。
没有尽头的抄手游廊,无数廊庑穿插其间,身着干净仆服的丫鬟小厮们游龙而过,更不要说装饰等奢贵。
这进了正厅,更是不免愈发小心。
王嬷嬷在她耳边小声道:“待会见了侯爷和夫人,娘子尽管跪下,牢记奉茶的规矩就是。”
谢清棠暗暗点头。
苏年笙也握紧了她的手,脸上的笑意消退了几分:“若是嫡母为难,不要作声,我会护着你的。”
谢清棠眼尖瞧见,王嬷嬷不动声色的斜睨了他一眼。
她心中有了定论。
看来自己的夫君,在侯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跨入正门,谢清棠虽垂着头,余光却能看到主座上两位庄重华贵的长辈。
左边的贵妇钗簪精美,舒散的捏着把白玉扇,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
想必这就是她今后的嫡亲婆婆了。
座中唯有两位公婆,便再无别的亲戚。
“儿媳谢清棠,给公公和婆母奉茶。”
谢清棠跪得很有讲究,身躯的每一丈都极其恭敬,这是谢家为了调教女儿,从宫里请来的教养嬷嬷的成果。
谢解忧学的懒散,教养嬷嬷便将半数心血,悄悄注入了自己身上。
便这么维持着现状,好半天都不曾听见上方传来回应。
谢清棠心中苦涩,却又很快释然。
是了,当日婆婆上门插钗子都要借他人之手,定然是不喜自己这个庶媳的。
外头看着夫君鲜亮,原来他和自己一样,都深陷龙潭虎穴里。
“母亲,可否先让我娘子起身敬茶?”
终是苏年笙按捺不住,替她解了围。
王嬷嬷在一边看着,别过眼叹了口气。
果然,他这话一出,那位便立刻坐不住了。
“我记得,这侯府也是给你请了先生用心教导的,怎的会说出起身敬茶这般浅陋的话,难不成……也是你那小娘教你的?”
侯府夫人吴氏,最是恨极了这些庶子女,此刻找准了机会要折辱,便是让苏年笙百口莫辩。
谢清棠跪在地上,瞧见夫君匿在袖袍中的大手缓缓攥紧了。
莫名心中生出几分悲凉。
本以为像她之人已是有许多难言之苦,可今日只是婆婆初试牛刀,便能窥得苏年笙的境遇定是比自己还要糟上些的。
谢清棠敛了敛情绪,转而浮上端庄大方的笑,稍稍仰起头,却不直视吴氏。
“婆母莫要责怪夫君,今日是媳妇一人的错,闺中没有学好规矩,这才坏了婆母的心情。”
她声音不卑不亢,清亮柔和,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只觉得沁人心脾。
吴氏见她低头,刚要冷笑继续挑刺,便见谢清棠猛地将茶盏放置于梨花桌上。
“儿媳深感不安,愿行大礼,直至婆母肯纳下我这盏茶。”
说着,吴氏尚还有些呆愣,就见谢清棠额头猛地往地上一砸,又再起身,毫不拖泥带水,向她行起了大礼。
“娘子!”
“哎呀二房媳妇,你这……”
侯爷也没想到这新进门的大儿媳,居然会如此刚烈,赶忙扯了扯夫人的袖子,拼命使了使眼色。
吴氏眼看着谢清棠那柔嫩的额肉,就要被磕出淤青,赶忙用力拍了拍梨花桌。
“够了!”
谢清棠这才停下,双手撑在地面上:“是儿媳礼数不周,扰了婆母……”
吴氏哪还能看不出,她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没好气的捏过茶盏,吴氏几乎都未将那茶水进口,便飞快使唤夫妻俩人走了。
“果真都是小妾养的玩意儿……尽使些邪门法子……”
临去前,谢清棠还听到了这番话。
她倒是没多大反应,是早就做好了婆母寻常找麻烦的准备。可余光瞥见苏年笙的脸,却只觉得僵硬的可怕,眼神漆黑,不知在想什么。
“夫君,我没事。”
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谢清棠自然知道身为一个贤惠的娘子该做出何种反应。
苏年笙怜惜的抚摸着她通红的额头,眸光幽幽,喃喃道:“待来日我青云直上时,定会为你寻回今日之辱的。”
谢清棠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怎的,看她夫君这般模样,竟不像是浅薄的怨恨……
谢清棠觉得背后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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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了自己的院落,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
苏年笙新科进士,就被授了从七品大理评事,不仅是因为看重侯府的关系,更是因着他自身八面玲珑,善于处理笼络人心这类事。
贤名在外,自然引得圣上重视。
昨日才成婚,本是要连着几天休沐的。
可苏年笙却并未告假。
“待忙完了公务,我便回来陪你。”
两人新婚正在热头上,苏年笙自然也舍不得怀中软香如玉的小人,却还是心系自己的仕途为紧。
谢清棠自然百般顺从:“夫君路上平安,我等你回来。”
苏年笙临行前,将谢清棠看了个全。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今日上茶,又能看出是个聪明的性子。
这样好的娘子,落在自己身边,倒觉得可惜了!
待高头大马消失在了眼前,谢清棠才转过身,盯着面前挂了“素香院”的匾额。
瞧着院里角落都挂满蛛网的情形,谢清棠有些庆幸自己出嫁前还美好幻想了一番。
这庭院零零散散两三个丫鬟,个个懒散悠闲,就差把欺人太甚写到头上来了!
纵使苏年笙只是个庶子,可他毕竟是侯爷的子嗣,按理来说不该过得如此凄苦的。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侯府当家主人故意默许,才让他连个像样的庭院也没有。
谢清棠慢慢向院中的竹凳,唤了声王嬷嬷。
“娘子。”
谢清棠素手搭在身旁的桌上,气势也和刚刚在苏年笙面前的柔弱可人,变得冷然严肃起来。
谢清棠看了看站在身前的王嬷嬷。
估摸着岁数,是府里的老人,又是婆母身边来的,定然知道很多东西。
只是这阴私自是不好问,但一些无关紧要的,还是能问上一问的。
“我初来侯府,又新做了妻,家中有些规矩还尚未明白,还望嬷嬷能指点一二。”
王嬷嬷刚刚也见识过她的手段,知道这是个不好糊弄的,立马点点头:“娘子若是有任何疑问,尽管问老奴就是。”
谢清棠想了想,道:“便先从侯府这几户人开始说说吧。”
王嬷嬷恭敬应下:“是。”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起来。
“侯爷和侯爷夫人不用多说,夫人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唤为苏挚,要比年笙少爷小上一些。因着自幼被送去校场习武,所以不常在府上。大小姐名唤溸卿,得了皇后娘娘恩宠,现下养在皇后娘娘那,也不常回府。”
说起这位侯府嫡女,谢清棠倒是有所耳闻。
侯府夫人的亲姐,便是当今皇后。
承着血缘关系得皇后娘娘教养,可谓让京中所有闺阁女儿眼红坏了。
“还有就是二房,有位二姨娘,也就是年笙少爷的生母了……”
从进门到现在,谢清棠还没见过这位姨娘。
听王嬷嬷这么一介绍,谢清棠算是摸清了婆母给自己使绊子的原因。
这亲身的儿女都不在身边,唯留一房妾室的儿子儿媳在跟前晃悠,能不来气吗。
“如此说来,侯府关系倒也不算错杂……”
王嬷嬷张了张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堪堪停了下来。
谢清棠挑了挑眉:“嬷嬷,可是还有没说完的?”
王嬷嬷眨了眨眼,有些为难:“还有一位,不过要说也算不上是侯府之人……”
谢清棠笑了笑,安抚道:“嬷嬷一同说了便是。”
王嬷嬷这才继续:“说起这位,来头大得很。娘子你可知道他是谁?那是朝上权势滔天的人物,跺跺脚,京城就要变天。”
见谢清棠脸上有不解,王嬷嬷这下滔滔不绝了起来。
“要说这位,本是咱们侯爷发善心,多年前在路边捡到的弃婴,一直养大到现在。没成想能有如此出息,连中三元,少年英雄,未到不惑,就已经当上了相爷!”
谢清棠瞪大了眼。
这王嬷嬷不愧是吴氏身边的人,知道的东西果然多。
就算身居闺中,她也听闻过当今宰相的名讳。
权倾朝野,凡经手之罪案,牵扯之人无不血流成河。风声鹤唳,人人都疑他,惊他,更惧他。
就连砥砺清节的父亲,也时常将将他的名字挂在嘴边。
唤什么来着?
似是……裴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