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温瑾卿的手一直按在他的肩上,没有松开,似乎是怕衣服脱落一般。
轻薄的红衫外是她微凉的指尖。
江熙白看着温瑾卿淡漠的脸,鼻尖有些发酸。
前世,他被当成礼物,送给她时,也是这样。
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冰冷的榻上。
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他知道,是她亲自攻破了天盛。
是她,屠戮了所有江氏族人。
她必然也会杀了他的!
就像那些她厌恶的江氏族人一样!
就像那些她毫不留情、诛杀的大魏叛徒一样!
就算她当时心情好,不想杀人。
但,他当时,是被她的死对头,精心设计,当做羞辱她的礼物,送到了她的榻上的。
她必然还是会杀了他的!
那时的他,格外害怕,整个人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那夜,夜晚寒凉似水,凉风更是习习入骨,将他冻得瑟瑟发抖……
江熙白当时浑浑噩噩地不知等了多久。
只依稀记得那时的月,是一抹团团的白玉盘。
似乎是快要中秋了。
就快是与亲人团聚的日子了……
那时的他看月亮,看得入神,仿佛看到死去的亲人在向他招手。
耳边却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江熙白才回过神。
他才惊觉,原来看到家人,不过是幻觉。
他到底还是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抬眸看向了出现在门口的人。
那时的温瑾卿的眉眼比现在多了几分阴冷,眉目间似乎是被权势晕染的威压,让人害怕,透露出“自古帝王多薄性”的淡淡凉薄。
曾经身为天盛最受宠的皇子,江熙白自然也曾见过这个曾作为“质子”、在天盛待了数十年的大魏女帝的。
不过记忆中的她,眉目间似乎总是带着散不去忧郁,仿佛世上的人都是欠着她的一般。
但她眼里,似乎还有着一抹淡淡的光,心存着一丝善念。
不似现在成为了大魏帝君一般,眼神阴冷,宛若致命的毒蛇,逮谁咬谁,喜怒无常。
在天盛国破后,江熙白被没入大魏宫廷。
他听说,她已经抄了近百名官吏的家,甚至回回都是诛三族,斩草除根。
更甚者,明明抄家的事,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去,她却还是每回都亲自带人去,每次“抄完家”就都会格外开心一般,沿途微笑,宛若冰冷的毒蛇,格外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被大魏称为“笑面阎罗”。
江熙白透过床帘,望着床前的温瑾卿,有些害怕,不敢再想下去。
他目光下移,就是那只被断了尾指的右手。
右手习剑。
断了一指,自然有诸多不便。
更何况,皇室中人,又怎会容许身有残缺的人,去做那帝位!
不知她又是如何在“只身一人”回国后,身后全无大魏之人支持,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
或许,这便是她如今,连眼睛都透着阴冷,越来越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的缘由吗?
江熙白不知道。
只依稀记得,当时她看到床榻上的他。
似乎有些厌恶。
根本不打算走近,就叫着人将他“从哪来送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
一个男子一路上,不知会被多少人看了去,那他可还有脸活下去?
江熙白看着越靠越近女使们,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妻主,要让别人看到熙白的身子吗?”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凉,仿佛格外绝望一般。
那时的温瑾卿仿佛怔住了,屏退了众人,才堪堪上前,拉开了床帘。
艳红的帘子,宛若“洞房花烛夜”一般。
床上是裹在他身上、刻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喜被,江熙白看着走上前的温瑾卿。
她的眼眸里是刺骨的阴冷,却似乎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滞了滞。
带着浅浅的惊艳。
江熙白那时被教过无数遍,他自然知道,一个女子对于一个男子,有着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拉着锦被,扯着她的手腕,想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却只见,她压住了自己脱落的锦衾,宛若今日一般。
似乎他就是误落风尘的男子,而她眼神真挚,只望与他演一出那“救风尘”的戏码。
那时,他满心都是嘲讽,只觉得她装模作样。
却只见,那时,她的右手缺了一指,她却还是格外用力地按着裹挟着他的锦被。
似乎想保留住他最后的尊严。
那是一尾,被他的皇姐们,逼得亲手砍断的一指……
江熙白眼前发黑,不知为何记忆翻涌上来的,越来越多,或许是那蛇毒已入心脉,才会让他在“死前”忍不住回放他这一生经历。
半晌,江熙白似乎想到什么,他伸了伸手,拽住了温瑾卿的右手,细细地看着。
完美无缺右手,没有被砍断尾指。
江熙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浑身乏力,止不住地往地上摔去。
他侧了侧身,心想就当是他这一辈子,最后的任性。
他偏头靠在了温瑾卿身上,倒在了她的怀里。
她的怀抱,还是跟前世一样的冷,似乎她这人就是“冷血动物”一般,再怎么捂也捂不热。
江熙白偏头,靠在她的脖颈处,她脖颈处的绒毛柔柔地戳着他的脸,江熙白忍不住缩了缩头,动来动去:“阿稚,我好难受。”
温瑾卿按在他肩上的手,顿了顿,半晌,她垂下了眸子,道:“殿下,小人姓许,单名一个‘温’字。殿下,可以唤小人‘阿温’。”
似乎在说,她从来不是什么阿稚。
江熙白的额头上冒着冷汗,脑袋似乎有些发懵,听着她话语的冷凝,眼眶红了红,声音软的不像话:“阿温,我头好晕,我是不是快死了?”
温瑾卿看着窝在自己怀里动来动去的江熙白,伸出手,把在了他的脉上,没有说话,似乎不想妄下断言,也不想做无用的安慰。
江熙白却还是一个劲地动来动去,让温瑾卿摸不准他的脉,温瑾卿伸手压住了他:“殿下,别乱动。”
声音淡淡的,一板一眼,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淡漠得好像她并不在意。
江熙白却听出了几分“凶意”,就这么忽然被凶了一下,他眼眶红红的,像被欺负了的小兔子一样:“阿稚,你凶我!!”
温瑾卿看着安静下来的江熙白,也没再计较他到底把她当成了谁,她安抚道:“我怎么敢凶殿下呢!”
边说,边细细地替他把着脉。
脉象平稳,索性还中毒不深。
温瑾卿看着他被蛇咬过的伤口,犹豫了下。
江熙白脑袋晕晕沉沉的,看着温瑾卿盯着他的伤口看,他抬了抬手:“阿稚,这里怎么麻麻的,好痛。”
温瑾卿垂了垂眸。
毒开始渗透,自然会感觉到麻麻的。
她垂眸,看着他的一身伤痕。
她想,大抵都是她欠他的。
温瑾卿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头,在伤口处吮了上去。
温热的血液,在她的口中,有些腥甜。
不似以往,她口中自己的血,他的血似乎带着一些可口的甜,让人留恋。
又或者是蛇毒进入了她的脑袋,她才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温瑾卿边吸边吐。
江熙白感受到手臂上的柔软,他愣了愣。
温瑾卿嘟着嘴,好像在亲他一样,在他的手臂上落下一吻,又快速离去。
就这么来回了数十遍。
他的手好像都热了起来一般,温度高得不像话。
江熙白耳尖红了红。
温瑾卿看到:江熙白的伤口,整一个呈“红色”,黑血似乎都被吸出了,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我送你出去吧。”
殿内的蛇、鼠,被温瑾卿砍得差不多了。
虽然地上还是铺满了一片,榻上还是有许多黑蛇在不断地盘旋,它们毫不惧人,却也没有动作,似乎在思考着“破敌之策”。
江熙白红着脸,点了点头:“好~阿稚。”
他看起来很乖,就像被顺着毛摸了的奶猫,温顺而又乖巧。
温瑾卿看着他,怔了怔。
似乎有些讶异他前后的不同,却又似乎觉得这样的他,很好。
说不上那好,但大抵,她浅浅的眸色,为他微微深了深,带着她自己都不懂的温柔。
温瑾卿虚扣着他的腰,想把他带出去。
手中的剑却突然脱力,掉了下去。
“咣当”一声,清脆的软剑被一片黑鼠包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江熙白被“剑掉落”的声音,弄得心头一惊,他抬眸看向了温瑾卿,只见她的眼角忽然流出了血,之后是鼻腔,之后是嘴角,之后是耳朵……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江熙白愣了愣,有些心慌,不断地叫着她:“阿稚,阿稚……你怎么了?”
温瑾卿恍若未觉,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江熙白,他的眼眶红红的,似乎格外湿润。
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温瑾卿怔了怔,有些手足无措。
她抬手,轻轻地擦过他的眼角,宛若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泪珠黏在她的指尖,湿漉漉的,还带着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心一般。
她的声音软了下去:“殿下,怎么了?”
看着眼泪不停地流的江熙白,她有些发懵,手足无措地保证道:“别哭,殿下,我会好好把你送出去的,你别担心。”
江熙白眨了眨眼,怕她担心,他努力忍住,手指发颤地靠近温瑾卿的眼角:“阿稚,你没事吧?”
他温热的指,落在温瑾卿的眼角。
看着江熙白手上鲜红的血色,温瑾卿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她的七窍又开始流血……
温瑾卿伸手,轻抚着江熙白的后背,似乎在安抚他,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恐怕她自己都没发觉,只听她道:“吓到殿下了吧……”
她的声音很低,似乎格外无力,就像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一般。
江熙白鼻尖发酸。
而,温瑾卿却虚扣着江熙白的腰,似乎想把他送去殿外。
但,体内各种毒不停地翻腾,她口中像是吞噬了金属一般,涩涩的腥甜,浑身无力。
温瑾卿眼前发黑,她垂了垂眸,有些抱歉:“抱歉殿下,我没力气了。”
江熙白并没有在意:他不能从偏殿的危险中脱身,只是看着她不停在出血的“七窍”,有些害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阿稚,对不起,不应该让你帮我吸蛇毒的。对不起,对不起……”
他眼泪好像珍珠一般,一颗一颗的,晶莹剔透,看起来格外娇俏、可爱。
温瑾卿伸手,抚过他眼角的泪,有些发怔。
从没有人这么为她哭过。
父君,把她当成“药人”,每每喂她喝下一味毒药,就会在旁边看着她,看着她疼得四处翻滚,看着她七窍流血,宛若看待“死人”一般,毫不在意……
父君只在意,她最后是否能扛过药性,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
他也没必要在意……
温瑾卿伸手,让水珠落在自己的掌心,看着手心,温热的泪滴,她有些发怔:“殿下,别哭,为我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