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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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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发房外,月色昏暗,隐隐映出窗外的人影。

“咚咚!”

又是两声敲门声。

来不及逃走了。门外,陈随安的声音已经响起,“是李姑娘在里面吗?”

李南卿压下自己微乱的呼吸,慌忙将散落在地的文案宗卷踢进自己裙摆下。可渔家女的罗裙不似闺阁小姐那般曳地,而是只垂到脚踝之上,根本遮不住脚踩的纸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李南卿褪下了自己的外衣。就在陈随安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粗麻的外衣层层掉落,在李南卿脚旁堆了一圈,堪堪盖住了那满地的白纸黑字。

“啊!”

见到屋中人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两人惊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后又双双背过身去。

陈随安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背过身也依然捂住了眼睛,朝里头喊,“李姑娘!你怎么……”

夏夜虫鸣悠悠,李南卿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和虫鸣合在一起,“陈大人,奴家的衣衫染了血,实在是无法穿了。”

陈随安连忙点头应道,“姑娘莫急!宋大人在衙上还留了几件旧衫,我这就找来给你披上!”

说罢,颠颠地跑走了。

承发房里,李南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她蹲下身,挑起地上衣堆,借屋外月色,又将那张方才注意到的纸捡拾起来,细细读过。

小楷的字体如蝇头,在素纸上一字一句地诉说一条旧规。李南卿无声地在心中默念,每念一字,眉头便更锁一分。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重新响起。陈随安扯着一件宋谦寻留下的衣袍,阔步穿过后院,识趣地在承发房门前停下。

这次他学乖了,哪怕胳膊朝后快被扯扭了,他也依然背着身,像个树杈子一样,把那件袍子伸进房内。

“李姑娘,这里有衣服穿,快来换上罢。”

李南卿将沾血的麻衣留在地上,只穿单薄的里衣走过来,凝视着陈随安那颗浑圆的后脑勺,一双凤眼中神色几变。

半晌,她才从他臂上接走衣服,“大人,能容许奴家换下衣服么?换好奴家会自行离开。”

陈随安发觉胳膊上挂着的大衣被取走了,知道里面人已经在换衣了,脸腾得一下红起来,连连往外又走两步。

“姑娘,夜色深重,我送姑娘回吧……”

他连声音都扭捏起来,仿佛成了个羞涩的二八少女,手指不自觉地搅着衣摆,等待着屋内人一声娇弱的“好”。

谁知里头声音响起,给陈随安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不用。大人请回吧,我即刻就走。”

李南卿的声音同往日一般,沾染着千年不化的冰霜。

“诶呀姑娘,不碍事的,还是我送……”

“大人是觉得,我不认识宋大人的府宅?”

此话一出,陈随安沉默了。

他在脑中飞速分析一番这短短一句话的含金量,而后终于大彻大悟地“嗷”了一声,语气相当地敬畏,“原是如此!那……那我不……不打扰姑娘和宋大人……”

李南卿收好屋内纸张,披着宋谦寻那件外袍出来。和屋外那人擦身而过时,见他仍旧仰头望天,砸吧嘴在品味什么。

李南卿:……

她无声地行了个万福,没等陈随安回过神来,便已疾步离开府衙,踏上了石板路。

更深露水重,将每一块石板的坑坑洼洼中都填了水汽,变成一块块细碎的小湖。月色下,细碎的小湖映着一小盏月色,整条路上便洒满微光。

夜深的疲惫无意间缠了满身,李南卿皱眉闭目,深深地吸吐一口气。

气息间,充盈着夏日晚风的清凉,还裹挟着一丝淡淡的薄荷香气。就是这么若有似无的一缕,竟是摄人心魄。

凉意在李南卿鼻尖拂过,又飘入唇齿间,最后甜甜地渡进脾肺中,驱散原本的深深困意。

轻柔而缠绵的,李南卿被这薄荷香唤醒。

她寻着味道去找,细嗅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身上这件外衣传来的味道。

李南卿低下头,打量起这件属于宋谦寻的东西来。

这似乎是一件旧袍,用的料子却是上乘,是极为软糯的棉,其上用绣线勾描了几片薄荷叶点缀在衣摆和袖口。

李南卿捧起那件袖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温软舒适地在肌肤上缱绻而过。她低下头,鼻尖轻轻从那片刺绣的薄荷叶上扫过。

一阵清凉灌入鼻中。

李南卿悠悠抬眸,人竟是跟着恍惚一瞬。

这样的薄荷香气,她几乎从未仔细嗅过。可肌肤相亲的瞬间,却觉得这味道这般熟悉,隐隐带着安宁之感,抚慰人心。

说不清,道不明。

薄荷的清香伴着夜风,陪李南卿一路回到了宋谦寻的府宅。她需要回来,重中之重是告诉宋谦寻方才那份文书之事,再次是告诉他女尸已报官。

然后应当是谢谢他“借”自己的这身衣服。

最次之事,才是来探望一眼那位草包大人的伤情。

李南卿在心中默默将这些事排好顺序,似乎生怕自己乱了轻重缓急。

可惜,轻重缓急的顺序排出来,就是为了让某些人本末倒置的。

只见内院灯火通明,有人影进进出出,路过之风带得烛光摇曳,映衬得整座府宅如堕虚幻之境。

李南卿焦急地禀报随侍,却落了个无人问津的下场。她在夜色中站了半刻,而后挑起帘子,径直踏入了卧房。

房内卧榻上,宋谦寻仍旧躺在那里,身形单薄,毫无生机。他的衣衫被层层剥去,换成了层层白布包裹在胸前。伤口处,乌褐色的血不断从渗出,濡湿了那些布片,又一滴一滴顺着腰间沟壑往下淌。

毒血一路流过,如同腰间攀缠着一条血红的小蛇,黏腻在白净的皮肤上,而后“滴答”一声,落在竹席上。

这幅画面在李南卿眸中凝固,印刻进脑海中。半晌,她才注意到,那人盈盈可握的一把腰下方,已经汇成一条血色的河流。

一勺一勺的汤药灌入口中,又全都从嘴边淌下。跟前侍奉的两个小厮急得满头冒汗,连那神神叨叨的赤脚大仙都要坐不住阵了,在一旁的八仙桌前坐着,腿抖得快要散架。

“喂进去,喂进去人才不会死。”

赤脚医仙死守着床前情形,抹了一把汗,指挥着那两个小厮。

那小厮们都才约莫十三四的年纪,本就年少,未经世事,眼瞅着自家官老爷快要升天,更是一边喂药,一边痛哭。一哭,那药就更抖得进不去嘴。

人还没走,却已经是哭坟的场面了。

李南卿走上前去,轻轻唤了声宋谦寻,床上的人全无反应。

无尽的害怕涌上心头。

她在床沿跪下。身边的小厮很自觉地后退一步,为她挪了个空档出来,又很自觉地把手中药碗送上前去,递到了李南卿手中。

“姑娘,我们实在是喂不进去……”

李南卿瞧着眼前气息微弱的人,心紧紧揪起。她两手轻颤,接过碗来,舀起一勺黑色的汤药,送到宋谦寻嘴边。

宋谦寻仍然是口齿紧闭。药汁勉强流进唇缝中,又被牙关拦下,再顺嘴角吐出。

试了三次,皆是如此。

人命关天,其他算什么?

李南卿心一横——

从腰间取出一枚小小的鱼钩,扒开宋谦寻软嫩的嘴唇,不由分说就要去撬他的牙齿。

撬不动,便把牙砸碎了,总能把药灌进去的。

两旁小厮见状不对,吓得平地跳起,捂住宋谦寻的嘴去护他那一口贝齿。

说巧不巧,这一被捂嘴,宋谦寻竟也在床上悠悠转醒。他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瞧了会儿李南卿,又低头瞧见自己赤|裸身躯躺在床上,急忙挣扎着将被子扯到到身上,把自己一一捂好。

一番动作牵扯了伤处,痛得宋谦寻呲牙咧嘴。

“你去过府衙了?”

他忍下一口痛|哼,哑着嗓子问李南卿。

李南卿从地上起身,沿床坐下。她“嗯”了一声,放下手中药碗,将宋谦寻从被子里给扯了出来,把人放在靠背上,眼神在宋谦寻伤处停留一会,又转到床边那碗药上。

“宋大人,把药喝了吧。喝过我再同你说。”

宋谦寻没再追问下去,乖乖地端起碗,捏着鼻子,把药一灌而尽。

见他喝了药,赤脚医仙便凑上前,又给他换过一遍伤处的白布,这才捏着翘了边的胡须,把着脉道,“醒了便好。七日后我来换药,记得一日三服,药丸我给你管够。”

宋谦寻“哎”了一声,疲惫地应下。

那医仙却没挪步子,钉在床前,又补充起来,“治你这种魂魄不全的,最难!何况今日是夜间问诊。我算你便宜些,十两银钱就行。大人付完钱,一定记得好生休息。”

说着,他竖起手指,比了个十字。

宋谦寻在床上听得两眼发黑,尴尬地笑起来,“十两而已,好说好说,您老请去前厅等候片刻。”

李南卿原本不动声色候在一旁,可宋谦寻说话时实在是过于咬牙切齿,尤其是“十两而已”这四个字,可谓是掷地有声。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眼见宋谦寻在床上要坐不住了,李南卿只好咳了一声,难得多嘴地打趣一句,“大人,医仙说你是魂魄不齐呢,费用高些正常。”

宋谦寻朝她扯了个十分破碎的笑容。

缓过片刻,李南卿正色起来,正欲和宋谦寻说方才在承发房中的发现,宋谦寻却先开口了。

不是对她,而是对周围一圈侍从道,“你们都先下去,今夜不必再来。”

那些随侍于是三三两两退出房外。宋谦寻这才望着李南卿,柔声说,“李姑娘是有话同我讲?”

的确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难怪虽在民间名声不好,却能在酒桌上和卢大人聊得风生水起,可谓是七窍玲珑心。李南卿心下寻思。

她见人都走了,也不再躲藏,从那件宋谦寻的旧袍中,拿出一纸文书来。

这是她有样学样,从承发房中“顺”出来的一张。

“大人请过目。”

宋谦寻瞧她如此,旋即朗声笑起来,“姑娘可是从我这里学到了绝学!”

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被人点破,李南卿的脸还是有些红了。

两人谁都不再答话,屏息凝神,细看手中的那份卷宗。

「今有水患,肆虐海城,河中多尸首,遭致百姓多疾患,病亡者溺死者无数。现海城县衙有令,凡家中有因故死亡者,皆可前来府衙领取恤银。数额视具体情况而定。——延兴八年三月」

李南卿重新读过一遍,愈发哀戚。她抬眸看向床上的宋谦寻,只见他也沉默不语,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垂下,滑至下颌。

“大人,这就是刘家第一次出现幼女溺亡时,卢大人颁布的条例,对么?”

“看来是……”

“大人,我有一个猜测。但……”

见李南卿眸间凄凉,宋谦寻轻叹一口气,安慰她道,“无妨,我们只作猜测。”

李南卿沉吟片刻,将话接了下去。

“这条例颁布于三个月前,正是刘良家忽然变得十分富足的时候。但彼时这条规定并不是全县通报,民间并无太多知晓者,但偏偏刘良知道了这条规定。因此,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并全都伪造成意外溺亡,去官府换去了恤银补贴家用。直到不久前,刘良也被杀死,他家的其他子女才幸免遇难。”

窗外,天色已经微明。李南卿说出的话却仍带着深夜的寒气,吹得屋内凉意飕飕。

“如果我们能查到卢才纶究竟有无判恤银,当时仵作是如何查验的,以及为何刘良会知道这条秘密条例,或许,会有更清楚的答案。”

宋谦寻扶额沉吟,片刻后,他缓声道,“李姑娘说得有理。我如今身子不便,但想给姑娘一个符书,还请姑娘今日代我去府衙,继续探查。”

说着,他从自己床边被脱下的血衣中,摸出一块小小的桃木符来,将它在掌中温热片刻,递到了李南卿手中。

“这是我任海城县尉的木符,见此如见县尉。”

李南卿接过他递来的小小符块,握在手中,把自己的温度也沾染于其上。

而后,她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女子多谢大人信任!我即刻去查。”

说罢,李南卿转身离去。

就在她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宋谦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他虚弱不堪,但却撑着轻喊了一声。

“姑娘着我旧衫,自是另有一番风味。”

打起帘子,李南卿的脸迎着晨曦,刷的一下红了。

她原本想要将这衣服直接还给他,可却实在是不能在白日穿着一件血衣,于是又想先回家换身衣物,再折返回来相送。现下听闻此言,李南卿改道,径直走去了府衙。

他的旧衣,他的符书,都已沾上了李南卿的气息。连那丝薄荷香气,也已经在李南卿身边萦绕许久,成了她独有的气味。

一刻钟后,李南卿穿着这身宋谦寻的袍子,握着宋谦寻的符,走进了海城县衙大堂。

昨夜在街边发现的那具女尸,已经被陈随安命人运回了府衙的义庄,正等着仵作点卯之后来验尸。可那仵作却迟迟未到。

李南卿扶额,寻了一个衙役先领自己去义庄。

谁料去了义庄,才发现大门洞开,里面黑黢黢一片,只隐隐点了一支残烛。

是有人先到一步了。

李南卿连忙踏入义庄内。

只见那老仵作已经被人敲晕,扔在了一旁的地上。停尸台边,刘大花一个人跪倒在地,正专心致志地瞧着眼前那具女人尸体。

女人腰间原本坠着的那只金貔貅,被刘大花攥在手里。她对来人视若无睹,提起那只小貔貅,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十二岁的小人儿,竟是眼波流转,情意缱绻。

然后,一仰头,梗着脖子,将那只不小的金块活活生吞了下去。

“她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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