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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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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自杀——”

身后的小衙役眼见刘大花吞金,当即飞扑过去,却还是迟了一步。

刘大花噎得两眼直翻,却拼了命昂起头对着自己脖颈又捶又砸,终是将那块崎岖的金子吞咽下肚。

然后抱着誓死的笑容,沿着停尸台跌坐在地。

“李姊姊,帮我找找我的娘亲,好不好?”

李南卿在原地呆愣片刻,随即也冲进义庄内,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将刘大花搂进自己怀里。

“大花,不怕,我们不怕。”她轻柔地摇晃着怀里的刘大花,覆手遮过刘大花的双眼,将她的视线带离停尸台上那具骇人可怖的女尸,“姊姊一定帮你查清是谁杀害了娘亲。”

“不。”

刘大花乖巧地缩在李南卿怀里,任由她哄着劝着,眼泪夺眶而出,顷刻间濡湿李南卿胸前衣衫。

“不,她不是我娘亲。”她痛苦地喃喃,声音里裹了眼泪鼻涕,窝进李南卿胸前,像一团湿水的烂棉花。

“我娘亲不见了,三个月了,她从来都没有回来,没有来看过我……”

刘大花的声音愈来愈弱。半刻后,无声的哽咽酝酿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嚎。

刘大花再也不管任何,咧开嘴,放任自己大哭起来。

她哭到浑身抽搐,哭到哽咽窒息,哭到鼻涕流下糊进嘴里,再混着咸咸的眼泪,被她一起胡乱吞下肚,把那哭声硬生生堵住。

而后,她彻底到底晕厥,不省人事。

“大花!”李南卿大惊,伸手去探刘大花鼻息,已是十分微弱。

“快!送回后院单独隔开,去请大夫来治!”

跟随的衙役连忙去唤了三两衙役来。几个人你搭我抬,将刘大花抱起,又把那晕倒在地的老仵作给抄走,喊大夫去了。

吞金自杀,或许……

或许还能有救呢?

李南卿在心中安慰自己,眸中却氤氲悲凉。

等心中情绪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李南卿这才重新去将义庄的门关好,走回女尸旁,伸出手去。

纤纤玉指,隐着常年捕鱼留下的薄茧,轻盈地落在尸体上——

四周薄雾渐起,团团笼罩,将李南卿裹进一块陌生的土地。

奔跑,疯狂的奔跑。

李南卿觉得自己喷涌出的气息已经带上了腥甜的味道。一股凉意从喉头蹿上,“噗——”,呕出一口血来。

可脚步却并不停歇。

这是一段崎岖的山路,似乎是在荒郊野岭。四周并无人烟,只有高耸入云的林木,将天空撕碎。一路上杂草丛生,碎石嶙峋。稍有不慎,便会滚落陡坡,跌入更深的野林子中。

李南卿看不见任何人在追自己,可却还是在拼命狂奔。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被扼死,只能狂乱地张大嘴巴,大口喘息。

只在喘息的空隙,她方能竭尽全力凝住神思,让自己尽量不被这梦境的主导者所带跑。

她想要看到更多的线索。

可自己眼中所看区域似乎被钉死在前方,根本无法移动。李南卿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终于匀出十分之一的目光,堪堪扫了一眼自己这副身躯。

梦中的身躯在因奔跑而晃动,颠簸不堪。但仍能看出一身华服贵饰,金镶玉嵌,应当并非寻常百姓人家。

这副身体因戴了太多首饰,沉重地丁零当啷一路。梦境中,李南卿不受控制地看见奔跑着的自己正在身上摸寻。

摸到腰中佩玉,扯断绳结丢到地上;摸到手上乾坤圈一般的金镯子,又撸下狠狠抛远。

忽然,从这副身体的里衣里,摸出来一个精致小巧的葫芦瓶。

碧绿色的瓶身,晶莹碧透,映衬着林间葱葱绿木,更显得透净翠绿。

好生眼熟的物件。

李南卿在梦中如麻的思绪里试图抓住这一丝眼熟,顺藤摸瓜。

一定见过的,而且应当是个十分奇罕的物件,又十分重要,因此当时在脑中留下过深刻印象。

葫芦瓶、碧绿、小巧……

是……

春风销!

李南卿惊觉。这正是当时泥沼中在李友全身上搜出的那瓶毒药,春风销。

宋谦寻曾说此物剧毒,且十分稀少,为何这梦境中的女人身上也有?

却见梦中,那瓶春风销被从里衣中摸寻而出,还裹挟着女人身上温暖甜蜜的气息,旋即却被狠狠丢掉。瓶身滚落进林中草堆,砸中了一块碎石,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女人还在摸寻,力气却已经越来越小。她快要跑不动了。

终于,女人又从腰间摸出了那枚貔貅金坠。她手指在貔貅的嘴边摩挲逡巡,似乎是在透过这只小貔貅深深地凝望着什么,却再也无力将其扯了丢弃。

“啊——”

忽然之间,梦中的李南卿一脚踩空,滚落山崖。

坡上碎石如利刃,一刀刀地扎进血肉之躯里。最后,无数扬起的石块跟着滚落,变成一团碎石风暴,将这具柔软的身躯狠狠砸烂。

直到意识消失前,李南卿所感的最后一物,便是仰倒在地时看见的被巨树刺穿的阴沉天空,以及手中攥着的那枚貔貅金坠。

……

“李姑娘总是这般吗?”

“哎,想来是落下的病根子了。我家这姑娘啊,五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救不成了。后来我哭天喊地啊,好不容易救过来,但就落了个做噩梦的毛病,医生说没得治啊……”

李南卿半梦半醒间,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正在和自己爹爹攀谈。

那男子继续道,“那可真是奇事,怪事了!李姑娘此前在我面前晕过去两次,都是这么毫无征兆地,唬我一跳。”

“不,也不算是毫无征兆,我问过她一两次……”

不算毫无征兆,而是一旦触摸尸体便会做梦。这是李南卿藏了许久的秘密,连阿爹都不知道的。只是五年前第一次捞到那具浮尸的时候,李南卿曾惊慌失措地将这事说与李画听,当时李画认为是女儿初见死亡的胡言乱语。

难道现在,李画也猜出这一秘密了吗?

他还要说与这另一个声音的主人听?

不,决计不能!在一切未曾清楚之前,李南卿不愿将这个怪异的秘密昭告天下。她害怕,退缩,宁愿一人承担梦境中的一切不可控。她恨不得将自己的秘密结个茧,好好地包裹起来。

往昔的一切浑浑噩噩地闪过脑海,和李南卿耳中听到的对谈混杂成一团浓密的烟雾。

李南卿害怕地喊叫出声。

“爹!”

她扯着浆糊一样的脑子,从方才的烟雾中挣脱,在自己的卧榻上惊坐而起,大口大口喘息。

“李姑娘,可是又梦见什么不好的了?”

闻言望去,竟是宋谦寻。

他伤处完全不见好,裹得层层叠叠的白布在胸前隆出一个可笑的弧度,惨白着一张脸,瞧向李南卿的一双乌眸却如春水盈盈,荡漾涟漪。

“李姑娘需不需要再请个郎中?这番噩梦缠身,实在是劳神费力阿。”

李南卿不理会他的献殷勤,单枪直入,“宋大人,刘大花吞进自杀了……”

“什么?”

李画听了,在一旁急得跳将起来,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大花,大花她……”

“爹,我想同宋大人讲几句话。”

李南卿知道爹爹脾气,若是在场,她一定什么都不敢说下去,只得先请他外间去坐。

直等到李画一步三回头地踏出房门,李南卿这才同宋谦寻吐出她藏了许久的一句话。

她微微起身,朝宋谦寻身边靠了靠,附耳说了几句。

却见宋谦寻眸中神色大变。他愕然地开口,问她,“那……依你之见,我们现下该如何?”

李南卿沉默,片刻后,她披上件外袍起身。

“找到曹氏。我想,大花会说清楚一切的。”

“好,好。”宋谦寻颔首,又沉吟道,“可我当日派去扬城找曹氏的衙役,都说曹氏不在扬城娘家。”

李南卿扶额,“自然不在,尸体可跑不了那么远。”

“尸体?”这回轮到宋谦寻跳将起来。撕拉一声,他衣内裹缠的白布被扯裂出声,连带着伤口一起,痛得宋谦寻当场又抚胸坐下。

“缘何?”挨了半天痛,宋谦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清刘大花所做的一切。”

“可……又要去哪里搜寻尸体呢?我派我全府的衙役去找,如何?”

宋谦寻边说边晃晃他竖起的三根手指,咧嘴一笑,“翻了这海城县定能找到。”

李南卿再度扶额,“刘大花已经吞金了,等你翻完这座海城县,只怕大花再也说不出话了。”

何况,三个月前曹氏失踪,若有尸体,也应当已被发现了。可那柔弱的女人却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南卿阖了眼眸,手指拧在太阳穴上,细细揉搓起来。

她能去哪呢?又能被枕边人埋于何处?

过往随宋谦寻走过的几处地方一一浮现在眼前。李南卿仔仔细细在脑海中重新走过,一丝一毫,她都要分出心思去琢磨假设一番。

尸体,三个月前的尸体,腐烂时必定会有浓烈的恶臭。

气味,是最无法掩盖的东西。它们无孔不入,却又因悄无声息,而容易被人忽略。

恶臭,李南卿在脑中重新思索,寻找着可能的地方。

突然——

灵光乍现!

“宋大人,我知道曹氏埋于何处了!”

……

半个钟头后,李南卿搀着半死不活的宋谦寻,带着府衙一众衙役,重新回到了刘良的旧宅。

她本差人去将被救治的刘大花也请来。可那衙役却说,刘大花今晨非嚷嚷着要出门买糖葫芦,闹得没法子了,只得喊了两个人陪着一起去买,现下仍未归。

李南卿只好先动身来了旧宅。想来,也还是不要让大花亲眼见到生母的尸体为好。

衙役们聚集在宅子外,你一言我一语,死活不肯踏入内。原是这处宅子已经因刘良的横死而彻底荒废。周围左邻右舍也连夜搬迁了不少,据说常有人能在夜间看见刘家接连死亡的魂魄在宅院中飘荡,又有隐隐密语、交流谈话之声在夜间响起。

无人的旧宅,却是鬼影重重。

“都进去,谁今日逃了,克扣一个月俸禄。”宋谦寻站在宅门边,一句三喘地拿捏着他可怜的官威。

众人于是嘟嘟囔囔,你推我我推你,折腾半天,才敢抬脚跨过门槛。

一踏入宅子,已经闻见了隐隐恶臭,倒是真如恶鬼阴魂不散。那种臭气钻进麻布的上衣,又侵略进肌肤毛孔中,浓痰一样黏糊在身体里,挥之不去。

李南卿的柳叶眉轻轻皱起。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她领着众人推开宅子内室的正门。开门的刹那,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直冲天灵盖,熏得在场之人全都面露菜色。有几个不行的当即扭头跑出去,在院子里哇哇作呕起来。

可下一刻,李南卿却愣在当场。

刘大花躺在内室唯一的一张大床上,正虚弱地看向李南卿,面带笑意。

那笑容不是正常的笑,而是掺进了说不出的诡异。皮肉牵扯嘴角,勾起一个沟壑深深的笑,明明虚情假意的笑面上,一双眼眸却盛着无限深沉的感情。

任谁人见了那双眼,都会为其中深掩的柔情所动。

“李姊姊,我还以为你找不来此处了。”

说着,刘大花的嘴向上,勾出一个更尖锐的弧度。

李南卿似乎忽然明白了刘大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她没有回话,只报了一个浅笑回敬。

臭味在逼仄狭小的房间里迂回徘徊,聚成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拨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思。

李南卿不再掩鼻,遏制一切想要远离的冲动,开始寻着气味,找寻其源头。

她在屋内轻轻跺步,徘徊出一段微乱的脚步,而后,在正对着刘大花所躺木床的一面砖墙前,停了下来。

略有斑驳的砖块被人重新粉刷过,却没刷平整,剥落的一块新迹之后,掩映出墙体原本的苍老陈旧,甚至隐有些许青苔。

“砸墙。”李南卿一声令下。

一圈围着的衙役似乎是呆了,无人行动。

李南卿从袖中摸出宋谦寻给的那枚符书,又喊一声,“砸墙!”

这番,才有衙役围绕上前,从提来的一堆工具里左右翻找,选了几把锤子,开始对墙敲起来。

而李南卿则是退回到那张木床前。

她没说话,沿床沿坐下,将冷硬床板上的刘大花揽进了自己怀里。

砖一块一块被从墙体中取出,女孩的眼角开始积起泪水。

李南卿抱着她一同躺卧在床上,将自己的身躯变成她软糯的靠背,而后和女孩用同样的视角,一起注视着那面墙被砸开一个人形的洞。

众人彻底呆立在当场——

一具已经破败不堪的腐尸,被封印在墙内。尸体上的肉已经成了一块一块,挂在白森森的骨架上。

尸体的头歪垂着,脸上的血肉因腐烂而瘪气,鼻尖已经消失,嘴唇也全都烂了,后面两排牙齿紧咬着暴露在外,像是即将扑上来的恶鬼,在磨牙切齿。

唯有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仍旧死死对准了墙对面木床的位置。

空洞、无望、漆黑的两个洞,正注视着床上的刘大花。

刘大花只瞧了一眼,便大张嘴巴,涕泗横流。可她已经哭不出声音,猛地搂紧了身边的李南卿,那样大的力道,几乎要将李南卿的腰肢生生掐断。

李南卿忍痛皱眉,将额头贴在刘大花枯草一般的头发上,试图为她分去这骇人的痛楚。

刘大花大张的嘴巴和站在墙里的那具尸体的两眼,汇成三个血肉的空洞,黑漆漆的,好似要生吞活剥这世间的一切。

她看见刘大花想拼命地尖叫,可直到下巴快挣到脱臼,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从她口中跑出。

被封印在墙中的母亲,瘫倒在木床上的女儿,就这么无声地两两相望,隔着生死,隔着一切。

直到半刻钟后,刘大花终于有了点别的动作。

她恶狠狠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似乎想要将自己的面皮活生生扯下。

“不错,是我,是我杀了刘良。”

她一字一句,双目瞪圆,重复了一遍。

“是我——杀了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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