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宜
刘大花仍旧倚坐在李南卿怀里。
她贪恋这一点点别人躯体上渡过来的温暖。那是她短暂的十二年人生中少有的体验。
眼泪已经被揩尽,可不一会儿,便又从刘大花眼角落下。她只好一次一次摩擦过自己的皮肤,把一双眼扯得生疼。
刘大花瞪着一双干裂的眼睛,认命似的,盯着那面墙中尸体。
屋中斑驳,处处逼仄,这是她住了十二年的家,也是一切爱恨与罪恶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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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花出生在这座江北民居里,有一对不多交谈的父母,和六个豆芽儿一样的弟弟妹妹。
人丁兴旺的家,生活却十分捉襟见肘。
父亲刘良在田间务农,农闲时在家,便和母亲刘曹氏琢磨着怎么生出个儿子。于是,年纪尚小的刘大花自小便在家中帮忙择菜烧饭,照顾因生产而虚弱的母亲。
她会挑选午后阳光最温暖的时候,和母亲一同卧床,手握着手,一同期盼那腹中能是个男儿,好缓去母亲些许痛楚。
这样的日子刘大花过了七年。
刘大花七岁那年,刘家终于诞生了唯一的一个男婴,刘曹氏也终于算是完成任务,开始尝试着下床走动,做些别的事宜。
那是刘大花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另一面。
她将小小的儿子背在背上,牵着大花一起去院子里摘凤仙花。
凤仙花的花瓣又红又艳,像一团团炽烈的火苗。刘曹氏把那些花捣碎,给刘大花涂在指甲上,又给自己也涂上。
等碎花风干的时候,她突然捉过刘大花的手腕,调皮地笑问,“大花,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刘大花摇摇头。
七年的日日夜夜,刘大花只听过父亲喊母亲“喂”或者“娘们”,而外人则会喊她刘曹氏。
“我叫曹春宜,春天的春,宜人的宜,合在一起,是春色宜人。像这样的春天,我们坐在院子里,是最舒服的。”
说完这句时,曹春宜又笑了笑。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抱着这对母女,日子缓和如潺潺流水,温润而过。
自那之后,刘大花开始在私下叫母亲的名。她“春宜、春宜”的叫,母亲就笑着“诶、诶”答应。这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不属于这家中任何一个旁人。
可就在四个月前,一日,刘良终于从田间回来。曹春宜带着刘大花去市井摊贩那买了好些吃食,准备做桌团圆饭。
路过那家金光灿灿的金悦堂时,刘大花昂起自己瘦小的脑袋,惊叹一句,“这楼里的饭菜味好香呀!”
下一句,她本是自言自语,却不知怎么,被身旁牵着手的曹春宜听见了。
“要是有一日,能来这金楼里吃一顿就好了。”
后来几日,不知曹春宜动用了什么本事,居然真的让一家之主刘良发布了号令:
“今天我们也去金悦堂吃饭!好好开一次荤!”
可农间劳作的农民和终日守家的妇人又该从何知道,金悦堂里吸引人的,不止是餐食呢。
自从那日在金悦堂开荤之后,刘良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着家。他隔三差五就要去那座顶高的金楼,然后满身酒气的回来。
有时候,他愤怒到红脸,便对曹春宜拳脚相加,疯狂打骂,但更多时候,他是春风得意地回来,将妻子一把抱进房里,直到天光渐起,刘大花才听不见屋内怪异的打骂声。
直到三个月前,家里开始频繁来一些生人。那些生人全都操着家伙,进门便会砸烂一切可砸之物,再打骂完刘良,才匆匆离去。
原本不知刘良染上赌瘾的曹春宜,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她慌忙和刘良商量,到底要如何才能将他在金悦堂欠下的泼天巨额还上。夫妻俩一时间愁眉紧锁,刘大花也再难看见母亲曾经温婉甜蜜的笑容。
那一日,一个人登门,为刘良带来了一张纸。
一张盖着海城县府衙刻印的纸,纸上写的,正是卢才纶新颁布的条规。
自知还钱无望的刘良决定,牺牲掉自己过多的女儿,来保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可惜,临到动手的那一刻,身为母亲的曹春宜还是不忍对自己痛苦生下的幺女痛下杀手。
最后关头,她绝望地对刘良说,用自己代替女儿,用自己的死,去换女儿的死。
可没有磨的刀子一刀刀割在脖颈上,钝刀切肉,实在是太痛、太痛了。
曹春宜咬着牙砍自己脖子,只砍到一半,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抱臂站在一旁的刘良,在最后那一刻决定,帮助妻子一把。
于是他手起刀落,斩断了妻子最后的气息。
可杀完人,他才知道,县衙规定里,必须是意外死亡的人,才能得到恤银。
对于因此白费一个妻子,刘良并没有太大感觉,因为他还有六个女儿可以用。但将妻子埋在何处,才让他头疼了一番。
作为自己的妻子,儿女的母亲,刘良不愿意放她走。思来想去,他凿开了墙,将妻子塞进了狭窄的墙缝里,又拿起新的水泥瓦块,将妻子永远封印在了墙中。
那张原本躺着刘大花和曹春宜的木床正对面,站着死去的曹春宜。
刘良想,这样也不算枉待她。曹春宜可以继续,长长久久地在家中守着自己的丈夫和子女。
曹春宜的死并没有为家里带来救急的恤银。思寻之后,刘良又去金悦堂借了一笔钱,在自家后院里,修起一座荷花池塘。
池中莲花朵朵,金鱼游游,他选好了一个舒适的日子,骗了幺女去池塘边玩,然后亲手将自己的小女儿,永远地沉溺在了水中。
拿到恤银后的一个月,刘良如法炮制,将五女儿也丢进了荷花池中。
这一次拿到的恤银足够他逃跑。刘良于是收拾好行李,只带了自己最珍爱的小儿子,偷来一条船,第一次笨拙地乘帆远航。
可就在小船行至海中时,他这珍贵万分的小儿子指着水中翻腾而起的浪花,叫了一声,“救姐姐!我要去救姐姐!”
而后跑进浪中,溺于大海。
捞上独子尸首的刘良彻底丧失了希望。他放弃了远走他乡的生活,将儿子的尸首又带回海城县安葬,并再次去讨要了一笔恤银。
而后重新回到金悦堂,开始他花天酒地的最后生涯。
那天,在送走李南卿之后,久欠债款的刘良被李友全登门催债。
因喝了酒的缘故,未说几句话,刘良便对李友全大打出手,最后将李友全打出了家门。而后,自己却因为脚步踉跄,摔倒在地。
他手里原本挥舞着那把钝刀——那把曹春宜试图自杀时用的钝刀——一个扎实的摔跤,他不偏不倚,正好摔在了手里的刀上。
刀锋转瞬间没入脖间。
恰逢此时,刘大花领着妹妹们从晚集置办好衣物归来,见到了倒地在地、无望挣扎的刘良。
当时刘良试图将刀从脖子里拿出来,他用尽最后力气拍了拍凑上前来的刘大花,声音终于缓和了一次。
他对大女儿宽慰道,“姑娘,莫看,吓得晚上可要睡不着了。”
已经三个月未见母亲的刘大花没有说话,她用尽力气将那把钝刀从父亲脖间抽出,而后手起刀落,斩下了父亲的人头。
三个月不见的母亲,一定不会是如父亲所说的回娘家。
曹春宜绝不可能忍受三个月不见自己。
因为她|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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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最后,刘大花已经不再有什么起伏。
她语气不咸不淡地又说了一句,“你们都喊她刘曹氏,但你们谁都不知道她叫曹春宜。”
在场众人皆是静默无声。
刘大花只好目光失神地又看了眼墙中女尸,手抚上自己肚子,咯咯笑起来。
“我吞了那只金貔貅。那才不是刘良送给她的,那是我亲自去挑了,哄着骗着刘良让他买下的。”
“春宜死了,我也不活。我吞了那只金貔貅,到了孟婆那,春宜就会认得我了。”
她扭捏地笑起来,眸间填满幸福。
“我和春宜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