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全文完】
15番外一 暴雨夜
这天暴雨,梁六贪玩耽搁了回家时间,于是在村头破庙躲雨,不知不觉听着雨打芭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暮色已低垂,她赶紧从泥胎土偶身侧爬起往外走。就在这时,听到一阵微弱的□□。
梁六不知神鬼,更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于是绕到神龛背后一探究竟。
“谁。”
没人应声,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成一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低落在土地上。
梁六蹲下来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说:“你怎么啦?”
又道:“你忍一下,我三叔是郎中,我叫他来看看。”
不待她起身,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手劲大的能捏碎她的骨头。
梁六被拽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最初的懵劲儿,她大哭起来,用脚踹他的肩膀,又去扳他的手。可一个半大孩子的力气哪里抵得上一个成年人,更何况是神志不清下了死力气的人。
她挣扎起来,像条出水的鱼,在地上使劲扑腾,却仍旧慢慢被那人越拖越近。梁六心下一横,爬起来揪住他的耳朵往后扯。
“噗——”那人从嘴里喷出好大一口唾沫星子,手上也卸了力,软软地垂下,在地上溅起小小浮尘。
梁六手脚并用退到庙门口,抠着门柱勉强站起来,两股战战。那人还趴在地上,面朝她的方向,嘴里念着:“别……别……”
她下意识抽泣一声,用手抹了把脸。正要拔腿,突然觉得手上的触感不太对劲,她低头,闻到一股血腥味。于是吓破了胆,哭着跑到三叔家。
16 番外二信
王嵩记得自己坐在桌前,窗外是危机四伏的陌生街道,身旁是青絮安稳和缓的呼吸,他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摊开信纸。
“青絮:
展信佳。”
“王某自诩君子,面对青絮却无颜如此自夸。”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君子之言说得坦荡荡。
“原因有二。你我初遇时,我被暗器擦伤,中了奇毒。我见过此毒,故知晓处子事解毒之法。对于此事,我不惧与任何人对质,因为无事发生。但扪心自问时,我从不敢说问心无愧。此乃其一。”
当时会接受梁大的邀请留下来,除了躲避危险,或许还有些赎罪的心思。
“两年后再次相遇,我谎称与你有夫妻之实。
“因不便透露的私人原因,我曾发誓,所见之处,必当尽力断绝以非正当男女关系中伤他人。不想竟说出那等言论,即使是为了救人,也当用不伤害你的法子。此乃其二。”
“在此真诚向你致歉。”
“青絮,或许你有所察觉,我对你亦”王嵩叹了口气,提笔划掉这一行。
“青絮,我知你意”
心头连着伤口一并泛起痛意,让他几乎捏不住笔,他弯下腰,半晌才缓过来。
再次提笔划掉。
路途颠簸,肩上沉重,手脚冰凉几无知觉,王嵩试着动了动手指,似乎再次尝到了那时那种钻心的疼痛。
“梁家村的变革,我是谋划主使之一,可我从不曾想过,会由此产生一场□□。”
他终于狠心写下这样的文字。
“我从未有一丝一毫伤害你的意思,但倘若回到过去,即使我知道让农民当家作主的变革可能伤害到你和你的家人,我也一样会做。”
“多年前我便起誓,王某这一生,注定是要投入到解放事业中的,命绝方止。这一点迄今未变,以后也不会变。因此注定了我这一生难有卧榻安枕。”
“我已伤害你再一再二,不能容忍出现再三。 我的工作性质危险,不宜拖累他人入深渊泥潭,是以在此时离去,万望莫怪。”
轮毂撞上山石,差点侧翻。
王嵩重重撞上木囚笼,呕出一口黑血来。天寒地冻,一滩血迹很快结了冰。
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吗?一刀两断,永不相见?还真是年轻,也还热血,也狠得下心。
“青絮,谨记,往后切莫与人提我姓名。你我不曾相识,你是在谭凝女大第一次念了书。切记切记,这不仅为保你平安,也为保我平安。”
“此去绵绵无绝期,你我此生大概再难相见了。”
“我在私塾教你两年有余,因此托大,以老师的身份最后叮咛你几句:梁家回不去了,此后的路必定难走。听闻亲哥梁三在徐州做生意,可去信联络一二,也告知他村里情况。”
“青絮,记得刚上学那阵,你一直不肯安心学习,我以进城玩激励,让你很是苦命学了两周,拿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其实,那次班上本是有两个第一的,梁成同学考了和你一样的分数,我拿着你俩的试卷仔细审了一遍,最后给你的国文加了一分。”
撞击造成的耳鸣渐渐消退,王嵩僵硬皲裂的唇角抬了抬,若她那时看到了,应会暴跳如雷吧。
若她那时看到了。
“老师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愧疚或感激,也不是想说人无完人——我从来知道自己只是个有诸多缺点的普通人,想必他人亦如是——老师想说的是,聪慧是很难得的天赋,它可以让你拿到通向更高阶梯、掌握更多学识、为社会座更大贡献的门票,但也仅仅是门票而已,能攀登多少级台阶,要看你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青絮,你是如此优秀又坚毅的女子,相信你定能找到珍惜你的、懂你的、能与你相守一生的良人。即使不能,也希望你在这暗世中能尽力活下去,去迎接曙光。”
“无数像我一样的热血志士正在黑暗中奋斗,不为自己,为万世黎民,为千家万户。”
“如若相逢,想必会是在赤旗插遍的新世界。”
“我衷心希望你能够看到那样的盛景。”
“此致
敬礼”
担心信叫他人看见,王嵩没敢写自己的姓名,他写:
“山高水远,”
又写:“青葱不改,絮飘为证。”
他记得,那时他坐在桌前,看着豆大的油灯,嘲笑自己写了两句酸词,对仗都对不公正,又划掉,写下“再会”。
写信时他不曾料到,这封信她终其一生未能看到;
也未曾料到,“山高水远”之后,有缘终将“再会”;
而同样地,在□□相对的那些夜晚,他未曾敢真切地想象,她真的如他在信中微小奢望的那般,走向了、活在了万千忠魂拼搏来的新世界。
王嵩这一生,算事算局算天地算人心,从无疏漏。唯独遇见青絮,算步步错步步,大概是,牵涉自身,天意难测。
冷心冷肺的玉君子,全身上下搜出来的一星火,全洒在了江西那个小村里。在那里,他遇见她,被她救,授她课,救她命,也害她家破人亡。而后离去。
留下一封劙心掏肺的信。于是冲动耗尽。
此后一生,再无此等披肝沥胆的莽勇,只余山崩不改色的冷静入骨,面对诸多艰难,险阻,于万丈深渊走钢丝,心中所念,是虚无缥缈又坚信不疑的新未来。
他想起那个得知自己被选中的午后。
他向上级敬礼,然后亲手销毁自己的所有资料,下深渊见恶龙。
从此再无眼前路,只余身后身。
重庆沙嘴。臭名昭著的行刑地,无数冤魂在此哭嚎。
行刑多在清早,赶日出前刽子手就能下山。
这一趟是个重刑犯,身上没一块好肉,进气多出气少,自然捞不到什么油水。
尸体下了江,一个行刑人眼尖,捡到一条手串。“绳子都黑了,上面是什么?一颗小核桃?”
另一个劈手抢走,“你不要给我,这叫文玩,识不识货。”
两人拉着车下山去,一路上还在嘀咕。
“这个人好大来头?要咱俩单独跑一趟。”
“不知道噻,莫打听。”
“他是重庆人嘞,死在家乡,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啷个知道是重庆娃儿。”
“他刚讲重庆话噻。”
“讲重庆话就是重庆娃儿?”这个人反驳完又戳戳同事,好奇道,“他讲啥子?妈?老汉儿?”
“听不下,说的是‘清楚’嘛是啥子的……”
峭壁下,流水悠悠不改,奔向远方。
地平线上,朝阳浴血而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