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商青山只在东城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跟商灼兮一同回南城去了。
商灼兮问他是否需要再停留一天倒一倒时差,商青山却说已经在飞机上调整好了,不愧是亲父子,在效率上倒是行动一致。
依旧是商灼兮开车,商青山坐在副驾驶上。不知为何,商青山对商灼兮说话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话题也是挑着商灼兮感兴趣的聊,可能此时商灼兮处于驾驶位,有主场优势。
前半程是温馨的父子对谈,后半程商青山还是没能抵挡住困意,在座位上睡着了。
商灼兮将导航声音调小,继续往南城开去。
过收费站时,车子稍缓,商青山醒了过来。
“快到了?”
“嗯。”商灼兮回应道。
“直接去你母亲那里吧。”
“好。”
盛如夏依然住在他们最初的房子里,那房子是盛如夏的父母留给她的,就在南大校园旁边的家属区里,一栋独栋的二层小别墅,不华丽,很朴素的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
只是房子建在坡地上,每次回家都会爬一段不算太缓的坡道,当年的商青山还每日骑着自行车来往于家属区与学校之间,每次回家自行车后座上都带着盛如夏。到了这一处斜坡,盛如夏想下来,不想让商青山蹬得太费劲,但每次商青山都不许她下车。
“我一个男人,这点苦都不吃不了,还怎么照顾你。”
盛如夏也就眼含笑意地坐在后座上,“抓紧。”商青山一个加速,就骑过了这一段坡道。
谁能料想到,当年如此神仙眷侣的一对璧人,最后也会走到那样寂寥的结局。
商灼兮的车子直接开上了那一段坡道,紧贴着停在了路边,路边两侧夏天时候还枝繁叶茂的蔷薇,现在都只剩下了干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
南城不怎么下雪,除了除夕那天……
也就飘了一些零星的小冰晶,竟也让商灼兮的朋友圈刷了屏。
很幸运,他赶上了那次初雪。
此时两边的蔷薇枯树枝上也还湿哒哒的,就像那夜的雪一直下到了现在。
商灼兮在门口按响了电门铃,大门还未换,但是有些老旧了,门铃发出嗡嗡的声音,并不悦耳。
商青山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曾经的家,有些出神。
不一会儿,门开了。披着一件浅灰色羊绒披肩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不施粉黛,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很自然从容,即便容颜老去也能从现如今的状态中推断出年轻时候的灼灼风华。
盛如夏先看到了商灼兮不免喜出望外,又看到了旁边的商青山,眼神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快进屋,外面冷。”
语调很温柔,早没了年轻时候的飞扬骄纵,商青山有些触动,眼角有些湿润。
商灼兮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了屋。
那些礼物大多是一些滋补的补品,还有一盒包装精巧的巧克力,是商青山为数不多的行李里面的一件,他还记得,盛如夏爱吃巧克力,爱吃各个国家的,各种口味的巧克力。
商灼兮也遗传了母亲这一点,遗憾的是,盛如夏并不知道,因为他与商灼兮只短暂地生活过一个月。
三人落座,明明是一家三口,而此刻却表现的如同在电梯里偶遇的不太熟的同事一般,十分尴尬。
“我去给你们倒杯水。”盛如夏拐进了厨房,商灼兮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用手背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商青山环顾了四周,屋子里的格局已经很不一样了。一楼以前是客厅、餐厅还有厨房,现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隔墙全部打通,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雕塑工作室,而并非一个家。
地上还有桌子上摆着一些雕塑品,有完成度很好的,还有未完成的,有些风格明显稚嫩青涩,一看就是学生作品。
以及……那无法忽视的,墙上那张盛雨的遗像,笑的那样明朗,商青山记得,这张照片还是七年前他跟盛如夏一起挑选的。
盛雨安静,不爱拍照,这张照片是他在高一举办的美术大赛上得了金奖时候拍的,明朗干净的少年,永远静止在了十六岁。
盛如夏沏了两杯热红茶出来,放在了他们面前,她也落座,但显得有些局促,之前也听商灼兮提起过,商青山说要在最后一次展览的时候亲自过来看看,显然她并没有预料到商青山会这么快来。
“还在南大教书?”商青山先打破了尴尬的安静。
“嗯,不过五年前转了行政岗,不带课了,有些老毛病,腱鞘炎越来越严重,没法教了。”
“哦,可惜了。”
“嗨,没什么可惜的,我现在偶尔身体条件允许也随便捏一些玩儿,也挺好的。”
“这么多年一直是自己吗?”
“嗯,习惯了……”
盛如夏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有些旧了的红色棉拖鞋,那是盛雨给他买的,南城的冬天虽然不算太冷,不需要集中供暖,可没有太阳的时候屋内阴冷,盛雨心疼妈妈的手脚冰凉,就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妈妈买了这双红色棉拖鞋,盛如夏一直保留至今,每年冬天她都会取出来穿,开春了,再洗干净收好。
仿佛是盛雨就在自己身边一样,陪他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夜。
话题又断了。商青山起身,走到那面挂着盛雨照片的墙的面前,那墙的对面便是窗户,能看见外面的蔷薇。很好的视野,想必盛如夏也是研究了一番才决定放在那里。
“如夏,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觉得很歉疚,如果不是因为我要去美国定居,如果不是我的突如其来的提议,那盛雨也不会……”商青山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不要再责难自己了,还有灼兮,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盛雨的离开,只是意外,跟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谁都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而且,盛雨的性格我知道,他虽然腼腆不善于表达,成天就是窝在房间里看书画画、研究昆虫,可是他十分善良敏感,他在天堂也会希望我们好好的。你们说是吧。”盛如夏坐在商灼兮的身边,身子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手轻轻抚摸着商灼兮的后背。
商灼兮低着头,手肘支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起伏,低声地啜泣。
对于盛雨的离开,最无法释怀的就是商灼兮了。他甚至在之后的七年,活成了盛雨的样子。
他开始练习绘画,开始研究昆虫,最后在盛雨这两样爱好里选择了绘画,一直坚持学习,最后考上了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美院,一直到回国办展,每一次的展览中那一件作品,都是为了纪念盛雨。
从第一次展览的蝴蝶,第二次展览的雨世界,还有即将出现在第三次展览的展品,都是围绕着盛雨……
他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幸福,也不配肆意地快乐,每一次快乐之后,都是深深的罪恶感。
直到遇见了一个女孩,让他觉得心底寒冰似乎终于迎来了春天,她总是那么温暖地笑,似要将他融化。
但就像是命运的诅咒一般,鹿光荧的喜欢竟然根源在于他跟盛雨一模一样的脸。
这让他震惊,也让他难以接受,为什么,偏偏是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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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灼兮跟父亲并没有留下来吃饭,盛如夏也并没有挽留,平日里她一个人惯了,都是做很简单的一人食,维持基本的营养均衡,味道不值一提。
商青山先拉开车门上了车,商灼兮又跟盛如夏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注意保暖之类的话。
盛如夏看上去比前几次他来的时候,情绪更加稳定的多。
或许也是意识到前几次对商灼兮的忽略,有些歉疚。这次,很明显地对自己另一个儿子多了些关怀。
这一切,都被在路边的鹿光荧看到了。
她拿着水果袋子的手不停地发抖,她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跟盛雨极为相似的商灼兮或许跟盛雨有亲缘关系,她突然明了了一切,为何商灼兮在她家发现盛雨的证件照的时候甚至都没问是谁,就猜到了自己被当成了那个人的替身。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车子启动,鹿光荧赶紧侧身藏在了蔷薇从里,枯枝扎的皮肤有些刺痛。
车子驶离,她才跑出来,她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阿姨,你好,打扰了。”此时盛如夏刚要关门,就被鹿光荧叫住了。
盛如夏打开门,看着门外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有些眼熟但叫不出来名字,“你好,你是?”
“盛阿姨,我是盛雨的同学,我以前来拜访过您。您不记得了吗?”盛如夏这才想起,盛雨去世之后确实有很多同学老师来家里慰问,但是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还有一个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来的,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来敲门。那个小姑娘,胖乎乎的,很可爱。
“你瘦了,变漂亮了。”盛如夏笑了,鹿光荧惊讶道“阿姨,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还要走了一张盛雨的证件照呢。”盛如夏抿嘴微笑,她当时就猜到了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喜欢盛雨。
“快进屋。”盛如夏邀请鹿光荧进屋。
“不用换鞋了,我家里没那么讲究。”盛如夏看到驻足停在门口的鹿光荧说道。
“哦,好。”鹿光荧进来,把水果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又往前走了几步,盛雨的照片还是挂在那里,只是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但笑容依旧明朗好看。
鹿光荧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坐吧。”盛如夏将刚刚商灼兮与他父亲的水杯收起,又给鹿光荧泡了一杯茶。
“谢谢阿姨。”鹿光荧接过,盛如夏也坐在了她的旁边。
“今天倒是热闹,我这个房子一年都来不了这么多人。”盛如夏拿着茶杯轻笑,把茶杯在鼻子下嗅了嗅。她喜欢喝红茶,醇厚而沉静,一如岁月。
“阿姨,我……我能问您一个很私人的事情吗?我刚刚在门外看到了一个熟人,算是朋友,他长得……几乎跟盛雨一模一样,我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因为我不知道盛雨还有哥哥或者弟弟。”鹿光荧还是问了出来。
“你说灼兮?”
“是,是他。”鹿光荧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他是盛雨的双胞胎哥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就连盛雨也是去世前一个多月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
鹿光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盛如夏,盛如夏接着说“都是我们做父母的错,当初因为感情上的事,我无法原谅他们的父亲,所以孩子生下出院的时候,就跟商青山去办了离婚手续,我一个人养两个孩子压力可想而知,当时我父母也因为一些事情经济陷入困境,所以……”盛如夏深吸一口气,“我同意让商青山带走了弟弟,也就是商灼兮,他们父子离开了南城,去了东城,之后就在也没联系过了。”
“我就一个人带着盛雨,带到一岁多,上了南大的托儿所,南大领导有一些是我父亲的旧识,也对我有些照顾,给我保留了教学岗位。”
原来是这样。
“那……盛雨是因为什么意外去世的?我当时听其他人说是因为登山遇险……”
“嗯……”盛如夏面色平静,这么多年终于抚平了她的创伤,她已经能直面那段伤痕。“他其实对户外并不感兴趣,他平时很安静,更喜欢宅在家里看书。当时是因为灼兮开学就要去美国了,而他们兄弟二人才认识一个多月就要分开,盛雨跟灼兮讲过翅膀会发光的蝴蝶,灼兮也是顺嘴一说,想要一只标本带走,没想到盛雨连夜去登山抓蝴蝶……”
鹿光荧难以想象,商灼兮这么多年是背负了怎样的心情生活的。心里倏然有些心疼,“阿姨,盛雨的离开对每个人打击都很大,尤其是您,所以,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谢谢,我都一直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鹿光荧。”
“你是不是喜欢盛雨?”盛如夏平复了心情,歪着头看着鹿光荧浅浅地笑。
“嗯,是,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因为我是暗恋,就连盛雨都不知道,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我这个人……”鹿光荧苦笑。
“我只是偷偷地看着他,我没有勇气跟他说我喜欢他,因为我那时……很胖。并不好看,虽然我知道盛雨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我没有信心去跟他表白。远远的看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傻孩子,你很好,以后再遇到喜欢的人,要勇敢地去争取。阿姨年轻时候喜欢盛雨他爸爸,我直接就去表白了,死缠烂打最终追到了手,虽然我们最后的结局并不圆满,但是,阿姨一点也不后悔。”盛如夏说这些的时候,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那个敢爱敢恨,热烈而明媚的盛如夏。
鹿光荧又跟盛如夏聊了一会儿,临走时候,盛如夏从书房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牛皮纸的封面,纸张微微泛黄,A4大小,很厚重。
“这个送给你吧,我觉得你会喜欢。”
“这是什么?”鹿光荧好奇地接过。
一打开,里面漂亮的钢笔画还有锋利的笔记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她。
“盛雨的笔记本?”鹿光荧问道。
盛如夏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你喜欢过他,我觉得你会是这个笔记本更好的主人,送给你了。”
“阿姨,我不能要,这太珍贵了。”
“比起放在我身边,最终化为尘土,不如让它去到更加需要它的人手里,也是一个好归宿。”
鹿光荧没有再推脱,而是把它捂在胸口,“阿姨,我会好好珍惜的。”
外面的天空终于渗透进来一些阳光,太阳出来了,烤的人暖烘烘的。
冬天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