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太清门黑峡谷,刑堂是通体黑色的石头建筑,带着浓厚的肃杀气。
一队黑甲从天而降,浑身上下全是脏污和血痕,拎着各自的法器急匆匆往楼里走。
有凡人从旁冲出来,充满希望地问:“列位道君,可有找到证物?”
另有人拉住那人:“天天来,天天问,道君们不烦,我都烦了。既然让等,咱们就等着吧——”
那凡人满面是泪:“怎么等得住?我家三口人上云舟,结果一口也没回得来。死无全尸,全都死无全尸!我想收敛他们尸身,却说什么都找不见了。我要给他们起墓立碑,可棺材里空荡荡啊!”
她这一哭,周围同样遭遇的人也跟着流泪。
黑甲们沉默,有年轻的想去安慰,但被领头的义律道君一一瞪了回去。
不要给家属莫须有的希望,平添他们的痛苦。
义律站出来,对那人鞠躬道:“我们竭尽全力,不死不休,定会将幕后主使的头带回来祭拜同门。”
久久不起。
旁边人将那人拉开,劝慰道:“义律道君既然开口,必然会兑现。”
还有人建议:“刑堂出了告示,高价悬赏。若有各道门遭攻击的确凿信息,奖中级灵石一枚;若有证人,证言和证物,按其有效性,奖中级灵石一枚至千枚;若有跟罗浮山相关的信息,则将悬赏提升至两千枚。依我说,还是少了。咱们几家,这一二百年帮道尊做事,也挣下不少家业,值此危难,奉献些灵石又如何?不如咱们几家凑凑,再加钱——”
财帛动人心,总有厉害的道君会被打动。
众人便商量起来。
义律起身,引着下属走进刑堂。
第一件事,便是上交找到的证物。
他打发几日几夜不不眠不休的下属去休息,独自一人到查验房。
推开厚重的黑铁门,里面闪耀不同颜色的阵光,更有一片片虚影飘过。
有在云泽之中,穿着罗浮山制服的修士操纵毒雾,绞杀太清门人;有在水泽中央,也是穿着罗浮山制服的修士,卷起滔天巨浪拍碎云舟;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碎得不成人形的尸身,如同人间地狱。
牵引阵师刑堂创始人德良老祖独创的寻找真相的法阵,只要找到案发现场的相关物品,就能引出案发现场的影像。
大多数人以为此法阵同溯源法阵相关,但德良却予以否认。
溯源法阵是时间法阵,更复杂,对灵气和修为的要求更高。
牵引阵则不同,只是在不破坏证物的同时,将其上残留的信息引出来而已。
不涉及时间,对使用者的要求也不高。
当然,也有缺点,那便是若物品上残留的信息不够,则看不到清晰的图案。
而且,这工作和死人打交道,经常直面人临终时各样形态,太过残酷,道心不坚的人根本做不长。
大多数干个三五年,就申请调岗调整心情,只有德良老祖坚持了五十年以上。
可惜迦南遁所落成时,将他调过去做遁主了。
幸好道尊英明,又低调地将他调回来,负责查清这桩案子。
义律叫了声:“师祖,我回来了。”
虚影散开,走出来个满脸带笑的高大青年修士,指尖上仍跳动着法阵的光。
他问:“回来了?又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义律解开储物袋,倒出来许多物事。
有破碎的云舟,有不成人形的尸体,有完全不能使用的法宝碎片,更有扭曲成各种形状的金属器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四匹木马。
德良笑,拍拍已不完整的马头:“终于找到师父说的这四匹马了。”
义律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找这个,之前的无数证物里,都有罗浮山门人的影子。
还不够吗?
德良摇头:“不够。”
虽然他对外会坚持那些人是罗浮的门人,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多半是冒名而已。
他必须拿出钉死罗浮山的东西来。
诛魔剑陆臻,既然敢对太清门掌座拔剑,那就准备迎接风暴吧!
德良举起手,指尖上的法阵缩成米粒大小。
越小,越能在不破坏证物结构的情况下深入证物,获取越多的信息。
他轻轻地将法阵放到马头的缺口上,米粒微光落下去,立刻有幻影升起来。
是星光,漫天的星光下奔驰。
有野风,巨大的风阻挡它的路。
途径一片片巨石丛林,明光菩萨高达三四十米的巨像在原野中沉默。
依然是奔跑,没有任何停歇。
过玉屏关,银甲红披风的陆臻挥出黑色的剑光,无情斩杀了闯关的人。
御兽门,方真和方勤,还有那展示出来的钢羽毛鹰。
方勤和方真出现在云泽的影像中过,直接杀了七八个太清门人。
是板上钉钉的凶手。
德良停住画面,盯着钢羽鹰笑了。
义律知道,师祖一定发现什么了,可他死命看,还是没看出问题。
于是诚心发问:“师祖,这鹰有问题?”
德良点头:“你没去过南瞻洲,所以不知那边风俗。被修士驯服的妖,自傲于坐骑身份,是绝不肯让主人乘坐其它车马或法器。特别御兽门的御兽,有神兽血脉传承,大半不修妖道,而靠血脉里天生的神力。”
所以那些钢羽鹰,根本不是御兽门的御妖,而是不知道哪里的小妖伪装而成。
义律再看那些小鹰,果然感觉就不对了,没有御妖的神俊,却多了几分鬼祟。
还有陆臻,明明盯着这窝鹰看了许久,却仍放行了——
他灵光一闪,失声道:“师祖,陆臻是南瞻洲的人。”
百年前,罗浮长老纪轩去南瞻洲求见佛门高僧,被拒后到南海边散心,机缘巧合下捡到因妖祸而父母双亡的陆臻。此人出生南瞻洲,父母又被恶妖所害,怎能不知御妖和恶妖的区别?
他必定是故意放行的。
义律兴奋,辛劳许久终于有了点小小成果。
他开心道:“师祖,这是不是就可以了?”
起码能证明,罗浮和这些凶手有关系。
否则,闻名四洲的天才诛魔剑,怎么会错过如此明显的漏洞?
但德良还是摇头:“还不够。”
要陆臻直接向秦戈拔剑的画面,才更具备冲击力。
义律马上道:“我再去找,一定能找到车厢。”
就要出去。
德良却道:“不必了。”
更重要的车厢在哪里,秦戈没明说,但又说不必担忧,时机到会有人送上门。
只叮嘱他,给那人想要的好处就行。
他没问为什么,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
就这时候,外面有人传信:“师兄,有妙笔生花的弟子通惠连同他的小徒弟玄静求见,说要献上和罗浮山相关的重要证物。”
德良点头,瞧瞧,他以诚实为道心,重了好几层的徒孙孙通惠道君,不就来了么?
莱芜不知自己交出去的东西被递到德字辈的弟子手中,只回家,跟系统哀叹:“当年记下几条灵石矿脉的位置,现在就不必挖空心思了。”
系统戳她:“就算记住了,你敢去开?”
哪条灵脉没妖兽或瑞兽守护?
又有哪个灵气浓厚的洞天福地没有道门占据?
简直做梦吃。
莱芜从来不做梦,开始排时间。
明天继续上课,请教同学们有没有靠谱的符师介绍。
还有秦戈,仿佛又该到见面接触的时间了。
刚想到这里,窗户上噗嗤嗤响,伴随老乌龟的抱怨:“哪儿乱闯来的信鸢?”
茱萸娘拍老乌□□:“怎么这么多怨言?指不定是路过的,快别拦了——”
一阵折腾。
莱芜皱眉,没这么巧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推开窗,果然看见茱萸和老乌龟在廊下拦一只信鸢,而那信鸢样式和颜色非常眼熟,就是往日秦戈发出来找她的。
她只得道:“别拦了,来找我的。”
就将手伸出去。
那信鸢没了阻拦,乖乖靠过来,停在她手背上。
可展开,却什么都没有。
老乌龟好奇:“哪里来的?说什么了?”
茱萸娘知道她在为班上的从事办事,压着老乌龟的头道:“关你什么事?”
又把它拎走了。
莱芜感觉这场景十分温馨,但又非常疑虑。
她和秦戈见面次数有限,但每次都会将话说得很明白,今天实在有点没头脑吧?
于是摸出万事通,后台没有收到信的传讯。
她不死心,主动发了‘道尊可是在召唤我’的传讯过去,可等了一刻钟,没回信。
这不正常啊!
莱芜看着一直在空中飞舞,不停地向她招手,飞出去后见她没跟着,又折返回来继续招手的信鸢。
要不,跟过去看看?
她走出去,对茱萸娘的借口还是在山谷周围转转。
老乌龟嗤笑:“她肯定在搞鬼!”
咔咔两声,又被茱萸娘揍了。
莱芜第三次攀上高高的石头台阶,到了莲池峰顶,立刻叫了声:“道尊——”
可除了风声和莲池里鱼戏的声音,再无其它。
信鸢飞过宽敞的莲池,又向她振翅,让她继续往前走。
可莲池后面是长走廊,过长走廊是石亭,再之后便是连片的房屋了。
全是秦戈的私人地方。
莱芜试探着走到石亭外,瞥见里面各种正在运行的法阵光芒。
她不敢乱动,略提高声音道:“道尊,我来了。”
没有回应,只偶尔法阵中的灵气冲撞声。
如此重要的地方,一般会有护阵隔绝,但信鸢却引导她继续往里面走。
她深吸口气,硬着头皮继续。
果然顺利通过石亭。
她皱眉,难道秦戈开启了权限,令她可随意出入莲池峰的任何地方?
过石亭,穿过两个青白玉的门楼,终于抵达一个精巧的石雕小供台。
只是随意一瞥,却见到一尊美轮美奂的羊脂玉菩萨立身相。
白色佛袍,金色日轮,眉心用红色朱砂点的水滴状白毫相,不是明光菩萨又是谁?
且菩萨面前有香烛灰,新鲜的花和果子,显然是日日供奉的。
难道除了苏亦青之外,秦戈也是她马甲的狂热粉丝?
这也未免太巧——
哐当一声碎响。
莱芜惊了一下,立刻转向发出声音的厢房:“道尊,你没事吧?我进来了——”
毫不犹豫推开门。
巨大得如同工坊的房间,屋顶和墙面挂满各种阵盘的成品或半成品,又有金属或灵木制成的构建组合而成的庞大法阵。地面被分割成几个大的区域,有堆放材料的,有展示成品的,还有不知成品还是废品的物件。
而近前一张长木桌,上面摆了无数小工具和小材料,其间环绕一个指头大小的精致符人。
与真人无二。
秦戈坐在桌前,双眼无神光,身体僵直不能动。
信鸢正绕着他飞行,不断往旁边的茶盘撞,令水杯落在地上裂成碎片。
莱芜三两步过去,也不废话,直接将自己的手搭在他张开的手上。
前两次接触,均是秦戈主动,所以莱芜被单方面吸走精气,完全不知秦戈状况就近如何。
可这次一搭手,整个人都惊呆了,这微弱的脉搏几乎死人!
不知是因为孩子的存在,还是秦戈吃了带着她精血的葫芦子,她隐约能感觉到他气海内的状况。宽广得仿佛没尽头,但灵气近乎干涸,到处都是裂缝,唯有中央三个微弱的灵气源支撑。
她凝神分辨,一个灵气源她很熟悉,就是被秦戈纳入体内的葫芦种整株;第二个源头也见过,便是捆过她的困天锁;第三个不太认识,但仿佛是莲花的变种花瓣。
若非这三样宝贝支撑,他早被孩子吸干精气而嗝屁了。
如此看来,秦戈找邪佛帮忙,只是缓解了暂时的危机,根本问题还是没解决。
他如此破败的身体状况,怎么撑下来稀声阁讲经?
那可不单是说话,还包括了切磋,示范,实践运用等等全过程,甚至不能让高位的修士们发现端倪。
这人真狠,特别是对他自己,下手很不留情。
又自尊心高,绝不肯开口求莱芜,便独自撑着,一直撑到撑不住了失去意识。
莱芜叹气,握紧他的手,主动调运精气往他气海输送。
几乎是立刻,他腹中的孩子有了反应,异常贪婪地将她送进去的精气一扫而空了。
这胃口,真没几个人能应付得了。
所以她也只坚持了几分钟就不行了,再输下去就要成人干了——
她想松开手,可秦戈不放。
不仅不放,他甚至在缓过这口气,身体能动了后,将她右手往怀里带。
两人往常接触总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即便输送精气也只是皮肤轻轻挨着而已。
现在的距离过分亲热,以致莱芜能嗅到他呼吸中冷香的味道。
莱芜瞥着他依然浑噩的双眼,紧张地喊:“道尊,道尊——”
但他没听见似的,甚至将脸贴向她的脸。
冰凉透骨的触感穿透莱芜灼热的皮肤,令她打了个两个寒战。
她又道:“道尊——”
可他还是没醒,贴着她的脸做了个蹭的动作。
莱芜被吓惨,以秦戈的个性,待恢复意识和理智后,只怕要秋后算账。
系统适时提醒她:“苏亦青提醒过你,双亲日常多亲热接触有助于安抚孩子,令孕体感觉舒适。”
所以这些动作绝非秦戈本意,而是他失了神,身体被本能驱使而已。
莱芜当然明白,但很为难。
继续这么贴下去,她不仅要被孩子吸干,最终还要面临秦戈清醒后的怒火。
可她不贴着的话,孩子没了她的精气支撑,必然调头去吸秦戈的,只怕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她只能忍耐着秦戈的怀抱,努力控制精气的输出速度。
小崽子,别吸了,再吸下去你爹妈就要嘎了!
不知是莱芜的唾骂有用,还是她控制精气起了效,又或是那小崽子天生有灵,精气被卷走的速度居然陡然和缓起来。
莱芜的心稍安。
系统又给建议:“你不是在攻略秦戈吗?我建议你抓住这次机会。”
莱芜叹气:“我建议你不要建议。”
她攻略秦戈,目标是获取他的信任,这事已经成了一半,只要静待后续发展就行。
至于其它,不要妄想。
莱芜不敢动身体,一直保持着半曲。
可这姿势对她相当不利,特别是秦戈的脸蹭到她下颌处,似乎嗅到她颈项的温暖,立刻又贴了过去。
人之颈项,大动脉血管之处,生命最脆弱敏感的位置。
莱芜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冤孽啊,这孩子真的是冤孽!
更冤孽的是,秦戈在恢复知觉后,终于逐渐恢复神智,寒冰一样的眼睛开始有了神采。
可他目光对上莱芜的瞬间,立刻意识到两人太过贴近,眼中起了攻击性——
莱芜太知道他这样程度的修士,在情急之下能做出何种破坏力的应激反应,立刻道:“道尊,你终于醒了?”
秦戈理智回笼,目光沉了沉,攻击性也散了。
莱芜立刻后退,远远站开,非常无辜道:“道尊,你终于好了。”
再不好,她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