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信不过吗
尹汐又一次回到长廊。
走的这一路上她的心态轮番转换——既然林辰已经向前走了，她的愧疚是否可以抵消了？但她却怀念之前的时候，好像那时她有选择的权利，可以用所有空间去补偿。反观现在，她有种被半吊在空中的感觉。
走到重症监护室，她过于关注找那瓶水，没注意到不远处墙边的两人。那条走廊空空如也，无人，椅子上也没有她的矿泉水。
一瓶水，丢了也就丢了。
这下她才准备回家。刚出来几步，就忽然感到余光里有人拿着一个东西在晃来晃去，折射出零星光点。
“找这个？”
她回过头，就看林辰倚在墙边，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摇晃着自己的那瓶水。
“……嗯。”她过去伸手要拿，却被林辰倏地躲开了。这明摆着就是在拿自己找乐子。她愤然抿了抿唇。
“还以为你走了。”林辰说话时头微微向后仰着，有种俯视她的样子。
“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悲伤啊。”尹汐在心里吐槽。
“这就走。水我不要了，给你，就当是我今天没守信用的赔偿。”她移开目光，故意省略过了林辰，转身和陆明一道别。
“姜尹汐。”林辰生气地打断她。
尹汐漠然扭脸，双眼与林辰碰撞的那秒，她顿时从男人的眼里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
“回来后有什么事吗？”林辰见她看向自己才开口问，语句已经不能再突兀了。
尹汐愣住，心中浮现出与姜国见面的场景。但她、林辰，乃至陆明一都应该清楚，她是不可能说的。好多事情她都想藏在心底，其他人倒没所谓了，但唯独林辰她尚且无法说服自己。
“没有。”果不其然，她淡漠地回答。
林辰早就料到了答案，摆了摆手，打发人似的说：“走吧。”
尹汐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了？”她在两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实在猜不出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没怎么，”林辰把手揣回兜里，慢悠悠地说，“昨天我好像在永合街看见你了。”
“哦。”尹汐同样记起来在街对面看到林辰的场景，“我是和我爸见面，不是个跟踪狂。”她多余地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跟踪狂？”陆明一插了一嘴。
“嗯。”林辰歪头看着尹汐，期待此处的沉默可以让她再多说些什么。但尹汐仅道了那一句，之后就再一次和他们道别。
走之前，她特意转过去，本想说句除去今天的例外，之后她不会再打扰他了。话终归没说出口，还是不要说得太绝了，留些余地，万一哪天偶然碰见，林辰还不得抓她去警察局，说她纠缠他了……
于是，下面就出现了搞笑的一幕：尹汐转去一秒，即刻又转走了。惹得林辰哭笑不得。
等尹汐走出几步后，陆明一忍不住道：“你这么明显地问她，她指定不会说啊。”
林辰收敛表情，轻轻看了陆明一一眼，意思是他当然知道。随后，他把目光转向尹汐离开的背影。女孩走得不紧不慢，左手扶在挎包上，头发松散地用一根蓝发绳束在一起，轻易一拽就会散掉的样子。
他有冲动想上去弄乱她的头发，让她跟自己大发雷霆，不要再闷声闷气，总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过林辰转念想，依姜尹汐的性格，就是自己那样恶劣地做了，她也不会发火，估计还会很委屈地睁着双眼睛看自己，之后再次默默走掉。
“啧…….”林辰烦躁地拨了拨头发，突然抬手拧开那瓶水，明目张胆地对着瓶口喝了几大口。
陆明一在旁边笑出了声：“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这么幼稚的一面，值了。都说爱情能改变一个人，看来一点没错。”
“都交往过，有什么的。”林辰把瓶盖拧上，闷闷地出了口气。
“不过你们什么情况啊？聚会的时候还没这样。”陆明一探头问。
“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林辰稍微平定了心中的躁乱。
“无关紧要你还这么在意。”陆明一戳穿他，见他不语又笑问，“你不会趁着小汐脾气好又欺负她了吧。”
“又？我还没能耐欺负她。”林辰嘴上这样说，却想起了那夜在校园外的情形。
尹汐低着头，昏黄的灯光洒了过去。他看见了那道她极力掩饰的泪痕，自己竟然像石化了一样，还无动于衷。
“说正事吧。”他不愿再想下去，清了清嗓子，“你说姜尹汐的父亲再婚了？”
“啊…是。”陆明一转头，“而且……好像还有俩孩子，非亲非故的。”
“什么时候的事？”林辰好像顿然气愤，眼里的光逐渐锋锐。
“影儿说是她去北迎后几个月的事。”陆明一想了想。
林辰盯着陆明一看了好几秒。“真的。”陆明一说。
林辰缓缓移开眼睛，垂下头。细碎的头发遮住他黯然无光的神情，用不解的口吻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知道尹汐对于鲁温元带着姐姐离开很在意，而姜国再婚后这个所谓的家，便是被拆得片瓦不留了。
怎么…还整出了两个孩子呢？姜尹汐会怎么想啊。
“我也是好久以后才知道的，只听影儿提过一次。那时候你们都分手一年半多了，影儿也没让我跟别人说，我也确实忙忘了。”陆明一不慌不忙地道，“姜尹汐你又不是不了解，她跟影儿都是在事发好几个月后才告知的，更不会让你知道这些。”
林辰合上双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认陆明一的话，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事。“还有呢？”林辰继续问，“不是说有另一件事？”
陆明一见林辰这般状态，稍微担心地问：“还说吗？”
“说吧。”林辰淡然道，“都这个地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明一看他一副瞬间没了力气的模样，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那找个别的地方聊吧。”
两人往医院门外走去。途中林辰很突然地道：“还是跟你聊天省事。”
陆明一不以为然：“比周云何那小子好多了吧。”他心里明白，林辰是在掩盖情绪了。
“那可不。”林辰抻了抻胳膊，把手搭在陆明一的肩上，“你少说也比老周靠谱百倍。”嘴里的话语十分轻松，他的表情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沉重得要下雨了。
他们到了医院外一处干燥的台阶坐下来。雨已经停了，清爽的空气让深秋的夜晚变得更加凄凉。放眼看去，被雨水冲刷后到处都是衰败的景象，风凉飕飕的。
“你知道她当时去北迎是因为家里的事吧？”陆明一开口。
“嗯。”林辰沉沉地应了声，“一开始以为是她工作的原因，后来怀疑她跟别人跑了…最后才知道了她母亲的事，知道的也不多。”林辰说着把头越低越深，后颈被灌满了歉意一般。
“但…我之前就猜到那不是真正的理由了。”他补充了句。
陆明一伸手搭上林辰的后背，尽量委婉地说：“你的猜测还是对的。的确是她母亲的事情，不过不是因为她母亲想要她搬到北迎住之类的……”
他停顿了一下，转脸看了看林辰：“但都大同小异，好像是有关医药费和照顾她妈妈的事。”
陆明一话音刚落，林辰猛地抬起头，迅猛的动作在他们之间掀起了一阵小风。林辰皱紧双眉，几秒后才吐出两字：“什么？”最后那个“么”字的音量意外地轻，摇摇欲坠地在空中悬挂着。
“那个近十年都不愿意见她一面的人——”林辰不可置信，心里的一片田地被狠狠触犯了。他半天说不出话，又静默了好久才垂下眼睫。
他犹记尹汐曾故作开玩笑地跟自己说过，说鲁温元只是把姐姐送过来，都不给她正脸，招呼也不打，完后还怕自己惦念似的说她没事。
林辰不理解，姜尹汐到底怎么想的？独自跑去受罪吗……
半晌，他看着远处的灯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嗓音沙哑地说：“一天到晚就她还惦记着这个‘家’，哪有那么多执念，跟我……”后半句顿然没了音。
陆明一叹了口气，有所预料林辰的反应，只是很无奈地看着他弓下去的后背：“这个原因也是我不久前才知道的，那时候她没跟任何人说明。”
“可她姐姐不是在那边吗？”林辰仍垂着头，声音有些发抖。
“这种细节我就更不清楚了。”
“……”
他们前方飘来一股呛人的烟味。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在抽烟，红色的烟头被黑暗衬托出来，像一只眼睛。“想不想抽一根？”陆明一调侃着问。
“我从不抽烟。”林辰拨了拨面前的烟气，在陆明一刚想反驳之前添了句，“除了两年前那唯一一次。”回忆被揭开，他不再言语。
冷空气仿佛连同时间一块冻结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林辰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不稳当地站起身，掸了掸裤子，手中依旧拿着尹汐的那瓶矿泉水。
“今天谢了，不论是我外婆的事还是她的事。改日我请你和赵影吃饭。”
“饭就免了。”陆明一也站起来拍了下大褂。
“免费的午餐不要？”林辰笑问，那个笑却凄楚，“你不吃小影总要吃吧？”
“那看在影儿的面子上答应你。”陆明一不愿在此刻和他多纠缠，看他没走几步，又在后面嘱咐了句，“有时间找小汐问清楚吧。”
林辰没回头，抬手往后轻微一摇，手语似的说：“知道，走了。”
他尽量离开得潇洒，好幼稚地掩饰忧愁。
上车后，林辰靠在椅背上坐了很久，外婆的病情和姜尹汐的事让他招架不住。细细想起来，尹汐决定分手的前一个月是有风吹草动的。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从他父母家出来的那晚，尹汐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的样子预示了什么。
从林辰认识尹汐开始，她一直是不温不火的性格，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淡，但其实不难相处。林辰说她像块海绵，别人打一拳，她不还手，慢慢又恢复了原样。
由此，他就非常喜欢逗她玩。看她红着脸跟自己赌气，看她口嫌体直。有时候林辰感觉陆明一说的没错，自己这样都算欺负她了。
由此，他也担心。校园里的流言蜚语，尹汐不还嘴，不制止，那些人就不知天高地厚。
林辰感到她的不同也是从大学开始的。
无意间的一次，有人在大谈特谈家里的趣事。他透过几人看向尹汐，女孩的表情不太自然。林辰至此都很清晰地记得她的反应，她会笑，嘴角勾起不大的弧度，更像是自嘲一般的苦笑。
后来，姜尹汐在交往期间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来建立对林辰的信任，和他彻底说明了家里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她是单亲家庭、鲁温元带着姐姐离开、那些年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糟心事。
林辰从不强迫尹汐坦白任何事情，只是在听过女孩口述的经历后，心作痛。
要是早些相遇就好了。
他还记得，尹汐大四的那年，他去宿舍找她。当时女孩不在，是她室友开的门。
“小汐临时有事出去了。”对方认得林辰，多半也是尹汐走前交代过几句。
“哦……”林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前额，“没关系，我在外面等她吧。”
室友朝走廊左右看了看，道：“进来吧，站在外面挺尴尬的。”
林辰不是没进过尹汐的宿舍，但都是在尹汐在场的情况下。“真的，进来没事的。”室友看他不愿意，又添了几嘴。
林辰不好推脱，走进宿舍，快步到了尹汐桌子前。他环视了一圈，女孩的桌子很干净，电脑屏幕半黑着，很快就要全部熄屏。他知道自己不该偷看，手却不自主地碰了碰一旁的鼠标，让屏幕又亮了起来。
是那次，他看见了女孩电脑屏幕上其中一个标签页，有“回避型人格”五个字。
这多少是尹汐的一种胡乱猜测。可那时的少年百感交集，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赶紧见到她，很想告诉她，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万千心绪翻涌，移时，林辰把胳膊撑在车窗沿上，托着下颌，难掩落寞地道：“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让你信不过……明明好早以前就说好的，发生严重的事一定要告诉我。你说话不算话就算了，还…呵，搞失踪。”
他凝视着空荡荡的对街，脑中闪现出昨日的场景。那天他是有相亲的，不过早早就被推掉了，和他在街上的女生是表妹。在回来的路上，他隔着繁忙的道路看见尹汐从一家饭店出来，疲惫地靠在了墙上。
随着记忆逐渐明晰，林辰微微蹙眉。
“……又是一副失落的样子。”他摇头，接着垂眸看着手心里被攥热的矿泉水，“还说永远不相见，姜尹汐你再失踪一个试试！”
——
那边，尹汐已经到了家，路程中安静的时间让她冷静了许多。她打开屋门，客厅里亮着她为自己留的那盏久违的夜灯。
她换下衣服洗完手，刚走到沙发前，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就亮起来，显示的是来自徐昂的信息。她点开，在这种时刻，屏幕那方的字出乎意料地带来了暖意：有时间咱们见一面？就当是叙旧。
尹汐的嘴角露出笑意，敲打起键盘，敲了几次便删除了几次。写着写着，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和徐昂见面感到矛盾。对方说的是“叙旧”二字，但他们互加微信的本意是相亲。
正在她不知如何之际，易禾发来了信息，就好像猜到尹汐的烦恼专门来助攻一般：和徐昂怎么样？我听他说了你们还是好友诶！我看好你们！！
尹汐读着那些文字，从感叹号可以看出易禾的激动。她稍稍动摇地想：“易禾也是一片好心。林辰早就走出这段旧情了，你也该向前走。”
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尹汐还是搁下手机没有回复。她倒在沙发上，面冲天花板……
与林辰分手的那天，是在她即将前往北迎的当晚。她特地挑的这个日子，为的就是不让林辰可以再找到她。他们的分手算得上是最糟糕的一种了，尹汐给林辰打的电话，连正当的分手理由都没有编出一二，她说她累了。句号。
这句话有一半掺假。
那通电话像梦，尹汐打完之后就将手机关机。她惶惶地坐在地板上，惊讶自己竟然这般平静，如同一开始就意料到这会是结局。
离开林辰从不是个好做的决定。兴许她还没切身意识到，她将离开曾属于她的童话。
她没有哭，眼睛环视了一周静悄悄的屋子，最后定在门前，姜尹蓉曾差点跪下的地方。
尹汐从来不是心甘情愿去北迎的，她自然可以不理睬姜尹蓉的请求，姐姐只是匆匆赶来一个晚上，很快又要回去。联系方式什么的，她都可以拉黑。
但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去一趟，就可以见到母亲。所以她走了，走了之后又折返回来了一次，也是悄无声息的。这次返回，才坚定了要彻底离开……
昏昏沉沉地，尹汐在沙发上睡着了，梦里是与姐姐多年来断断续续的会面。每次鲁温元把姜尹蓉送过来的时候，尹汐要不就见不到，不然就只有看到背影或侧脸的机会。她不理解，为什么之前会主动要求姐姐让着自己的鲁温元，可以突然推开自己。
而且，后来她才知道，这些见面还是在外公的强烈要求下才发生的。
她想当面问个清楚，想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