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
饭后，正在尹汐收拾碗筷时，姜国把她单独拉到了一个房间。她盲目地跟着父亲穿过那拥挤的过道，眼里的人驼着背，黑发之间的银丝被照得泛了光。
父亲还是老了，还没来得及与他真正相处一下就老了。
屋子是尹汐和姐姐曾一起住的，现在给了外面两个孩子，床是上下铺，一点都没变。尹汐相信，在下铺床头的栏杆上还能看见自己用铅笔写的字。写
她想念姜尹蓉和鲁温元了，写她想念小时候的时光了，哪怕那时一切也不是完美的。
姜国与尹汐并排坐在了床上，两人都对这个距离感到格外不适。尹汐往边上蹭了蹭，姜国则是辗转反侧后起身，直接坐在了对面的办公椅上。
“爸……”尹汐开口，那一声呼唤似穿越了千年的时间，陈旧又疲惫，“有事吗？”
姜国百无聊赖地捶着大腿，未有回复。他们陌生地坐着，到现在也没学会如何与对方交流。“你这一年还在杂志社工作？”终于，姜国问。
“嗯。”尹汐点头，有些不解。
“有没有回北迎？”
“……”她抬头，想了一二道，“回了。外公去世了，我去上坟。”
姜国不惊讶，长叹一声又拍了拍大腿。
突然，有人打开了房门。欢欢的脑袋探出来，两个小辫子被挤在门缝里。她冲房间里张望了一番，然后盯准姜国：“爸，晚会开始了。”声音俏皮可爱。
“我这就去。”姜国笑了，脸上的皱纹也跟着笑，等欢欢重新把门关上，他回过头看尹汐，那笑容又火速收拢了，“你去客厅看电视吧。”
“我——”尹汐看了眼表，“可能要回去了。”她尽量去忽视父亲的表情变化。
“行。”姜国没有挽留。
“那我走了。”尹汐站起来，看父亲似乎仍有话说，在原地等了一两秒。“没别的事了吧？”她轻声问。
姜国捶腿的声音回荡着，片刻清了清嗓子。尹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往后退了一步又坐了回去，等待父亲说话。“你今年也二十好几了吧。”父亲低着头。
“嗯。”
“一个人啊？”
尹汐一下子没听懂。“一个……”她重复着，就看姜国抬眼，“…是想问我有没有对象啊？”
姜国慢慢地点头，很不适应与女儿聊这个话题。他们从没聊过，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想来，谈话忽然变得珍贵了。
尹汐苦着脸，不等回复，姜国补充道：“你亲戚家孩子说是年初就结婚了。”他说话的时候盯着地面，声调沉闷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罢了。
尹汐不清楚父亲说的是谁，对于父亲那边的所有亲戚她都不熟悉，叫不上名字的是大多数。
“你那个前男友——”
还是提到林辰了。
“他人还行，上次帮孩子准备小升初的事。你跟他怎么样？”
尹汐想往窗外看，转过头才发现窗帘是拉上的。“没怎么样吧。”她撒了个谎，忽然好奇父亲知晓自己是单身后会有的反应。会向江叔叔帮姜尹蓉安排相亲一样吗？会多些关心吗？
“什么意思？”姜国抬起头。
他们四目相对，尹汐心里一紧，迅速转移视线。“没、没什么意思。”她的双手握在一起摩挲，“他很优秀，身边也有挺多人的吧。”她故作诉苦，只希望听父亲适当地安慰自己一句。
可姜国没说话。
“他上次帮我，可能也是情面的问题。”尹汐尽力填补着不安的空白。
“还是要避免一个人。”姜国停下了捶大腿的动作，手搭在膝盖上弯着。
“一个人也挺好的。”尹汐看着父亲，眼眶有些红。
姜国意味不明地笑了，突然有种做长辈的气势，声调出现了变化：“你现在是好了，以后可麻烦。”
“怎么麻烦了……”尹汐的气势弱了许多。
“爸！晚会开始了！”欢欢又一次探头进来，“你们到底好没好啊？”
“你先看，我和姐姐再说几句。”姜国道。
“都说好几句了！”欢欢不乐意地噘着嘴，不满意地朝尹汐看。
“您去看晚会吧，我也确实该走了。”尹汐垂眸躲开那注视，“还有，我和林辰他复合了，就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姜国看没看自己，看了的话又是什么眼神。仅是几秒后，对面的椅子传来了声音，姜国站了起来：“那我们不说了。”他在跟欢欢说话。
尹汐这才扬起脸。要开心点，她在做最后的挣扎，直到姜国的身子出了房门，那最后的挣扎也跟着落了幕。
门沉重地关上了，屋里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挪到了床头的木板旁边，那里果然还有自己曾经稚嫩的字迹，颜色模糊了，隐约能看出写的是什么。她突然伸手，用带汗的拇指使劲擦浅浅的铅笔印。
那印记却格外倔强，她搓到手指火辣辣地烧热起来才勉勉强强地淡去几分。
——让过去的消失吧，被遗忘了吧。
她忍住了泪水，心中荒凉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直到手指没了知觉，浑身麻木，她才渐渐平复心情。
抬起眼帘，仿佛时光机在往回倒着许多片段。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的，有她和姜尹蓉说笑的时光；有她躲在门缝里听父母吵架的夜晚；有一个人不知所措找全家福照片的日子……
有太多太多腐烂的回忆，丢在角落里生根发霉，将她心里的一角染成丑陋的黑色。
泪干了。
尹汐低头望着手上的铅渍，心想自己故意在姜国面前伪装真是荒唐可笑。站起身走出房间，她蓦然回首，在心中与这里的曾经告别。
“我先走了。”回过头来，她对客厅里的人说。
唐阿姨埋怨她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她只得耐心地解释了几句。
“再见。”沙发上的欢欢道。
她意外地回眸，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却没看自己。“嗯，欢欢再见。”她回应，“乐乐也是，再见。”
她走到门前换鞋，唐阿姨回了卧室一趟又急匆匆地出来，递过一个信封说：“这是我们给你的压岁钱，知道你春节可能不过来，就提前给你了。”
尹汐满是错愕：“阿姨不用，还是留给俩孩子吧。”
“给你就拿着。”唐阿姨硬是把钱塞到了她手中，“你爸好多话不会说，往后有事没事都可以来找我们啊，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手里的红包凉丝丝的。
“麻烦您了，谢谢。”
“别老是跟我客气，红包赶紧收起来吧。”
尹汐碍于唐阿姨的架势，做做样子把钱放进了口袋里，等对方回到沙发上后又重新把信封掏了出来，规整地放在了鞋柜上，连打开看都不看一眼。
她开车上路，元旦的街道冷清，但所有窗户都填满了火热。她破例在离家不远的酒吧前停住，按下车窗往店里瞧。
酒吧紧闭着门，里面黑乎乎一片，看来今天不开业。她沮丧地开回了小区，停好车后没有回家，走到小区外的一处长椅坐下，望着马路愣了很久。
林辰说，如果她要回家过元旦，那就开开心心地过。她努力尝试了，但没做到。将兜里的手机拿出来查看，林辰给她之前的问候回了消息，在一个多小时前。
林辰：家里很热闹，元旦过得不错，想来吗？
键盘上的手开始敲打，很快打出一条信息。
尹汐：不去了。那你现在方便吗，可以来找我吗？
难辨有多久，那信息下仍是空空如也。眼看夜就要深了，耳边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她落寞地叹了口气，心想林辰估计在家里庆祝得正欢，便无心再等下去。
可就在她起身的那刻，手机突然响了。她诧异地看着屏幕上的名字，一刹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好一会儿才接通。
“姜尹汐。”对面的人叫自己。
“林、林辰。”尹汐的手在轻抖，她想解释为被冻的。
“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林辰的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周玲的声音，尹汐没听清是在说什么，“喂？怎么不说话啊。”
“哦……”她回过神来，“你回信息不就好了，不用特地打电话。”
“没，打电话刚好可以躲一下他们，出来透口气。”林辰那边的杂音少了些，想必是单独到了一个地方。
“你们家来了很多客人吧？”她淡淡笑起来，宾客满堂一直是林辰家过节的必备项目。
“打麻将打得热火朝天，不过还剩了些饺子和小吃什么的，想来我就去接你。”林辰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暖洋洋的感觉。
“人多就算了。”她轻抿了下唇，“那个……我在我家小区门外，你过来吧。”
“小区门外？太冷了，回家等着我。”
“不冷，你过来吧。”她顿了下，“我想见你。”
“……”几秒的沉静。
“好。”
事实上，尹汐很希望自己没说那个“见”字，并替代地在结尾说一个“了”字。
（我想你了）